王峙當即單膝跪下:“叔叔,侄兒絕無此意。”
王近哈哈大笑。笑到暢快盡興,命自在引衆人去随意擇選。王峙隻得和裴愛雙雙道謝,大家正準備走,王峙卻仍忍不住再勸王近:少飲酒,注防寒。
王近當然不會聽。
正說着,一年輕郎君雙腳并跳,來到衆人面前。
離得近了,裴愛瞧見,這郎君與王峙一般高,年歲同樣差不了多少。他相貌很像王近,五官都是極出挑,但卻無一星半點風.流驚豔,反而奇奇怪怪的。
因為他的每一個表情都略過了,以緻扭曲,不太像個正常人。
而且兩顆眸子空洞,沒有神。
這郎君明明跳至衆人當中,卻視若無睹,喘兩口氣,繼續跳到王近面前,直撲入懷,喊道:“阿娘!”
他應該是王近的兒子。
這分明喊錯了。
王近卻笑呵呵應聲,還拍了拍兒子的後背。
小郎君撒嬌道:“阿娘,我想吃糖!”
王近旋即從袖袋中掏出一顆甜糖,遞給兒子,看來是随時備好了的。
甜糖外頭包着紙,小郎君卻不拆不剝,直接往口裡塞,仆從自在看在眼裡,連忙上前,道:“郎君且慢!”
小郎君歪着腦袋回過頭:“嗯——怎麼了?”
自在熟練地剝紙取糖,塞入小郎君口裡。
小郎君拍手笑道:“糖甜。”
拍了半天,巴掌響亮,也不覺疼,突然停下:“咦,自在,你怎麼在這?”
敢情方才根本沒意識到是誰給他剝的糖?
自在躬身含笑,剛要說話,小郎君卻繼續叫道:“自在最好了,自在你那裡有糖嗎?”
自在竟然真也從懷中掏出一顆糖,剝開呈給小郎君。小郎君搶了瞬間丢去口裡,一時塞了兩顆,口齒不清,卻含糊不住喊甜。
王峙見狀上前,笑道:“岫兒,我這也有一顆。”說着從袖内掏出一顆糖,紙剝開,單手遞給小郎君。
他竟也備了。
小郎君原叫王岫,他的動作言語再次僵住,愣愣注視王峙,半晌一字一句發問:“魔奴哥哥,你幾時也在這兒?”
下一秒,飛奔過來,将王峙的糖也塞入口内:“魔奴哥哥的糖最好吃!”
含含糊糊,要很努力才能分辨他的吐字。
裴愛在旁瞧着一切,既楞且懵,插不上手。王岫卻突然注意到她,發出一聲尖叫:“哎呀,她是誰?”裴愛來不及解釋,王岫已經埋頭撲入王近懷裡,喊道:“不認識,怕、怕!”
裴愛要近前,卻見這位族弟後背弓着,瑟瑟發抖,一時止步。
王峙迅速過來,牽住裴愛,接着朝王近點頭,示意道:叔叔,我們先走了。
王近懷抱王岫,不停捋着兒子的後背,遠遠朝王峙點頭,算是回應回應:速去速去!
王峙便趕緊拉着裴愛,和自在沖天一起離開了。
自在步伐飛快,将三人引至倉庫,裴愛有點跟不上,到了後一直喘氣。
自在将鎖打開,而後朝王峙鞠躬:“奴擔心小郎君,先告辭了。這裡頭的物品,郎君任選,選完後将鎖帶上即可。”
王峙點頭:“你快去吧。”
自在迅速再行一禮,飛步離去。
王峙、裴愛、沖天,緩緩進屋。
倉庫裡三、四十排貨架,什麼都有,囊括吃穿用度。既有珍寶,亦有尋常物。
甚至連銀子都随意堆着,十來箱,溢滿了掉出來也沒人管。
裴愛同王峙走了一圈,隐隐覺着,這位從叔,是把曆年所得所發,包括賞賜都放起來了。
他沒碰更沒有用。
裴愛便說出猜測,問王峙是不是這樣。
王峙道:“嗯。”猜得九成對吧。因為還有不少所得,王近都拿去當了,統統換成五石散。
又問裴愛:“你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或者喜歡的?”
這裡面許多物品,是裴愛喜歡的,但卻并不是必需。
她雖眼底喜愛,但曉得這時候不該貪多,便搖頭道:“并沒有什麼想要的,我們就随便挑一件吧。”
王峙道:“拿兩件吧。”
不拿算失禮,但拿一件也是失禮。
好事成雙,裴愛不懂,他不怪她。
王峙便告訴裴愛要取雙數的規矩,做主撿了兩件尋常物,命沖天收着。
三人退出庫外,王峙親自鎖了門。
三人離開王近住處,裴愛回頭一望,仍見紗幔随風飄起交錯,妖娆似煙,勾動她心中疑惑,癢癢的。
裴愛忍不住問了關于王岫的問題。
王峙還未答,沖天搶先一聲:“哎!”
王峙起手,敲了沖天一個栗子。
他邊走邊說,用複雜了語氣講述王近這一脈的舊事。
之前提過,王巍同何女郎生過三子,其中王近是最小也是最聰明的,憑實力絕對官職三品,卻自毀前程,效仿王達,沉溺于五石散和美姬。
說是效仿,其實一樣也不一樣。
何女郎離開王家時,王近最小,隻三、四歲,可以說是打記事起,便沒有關于母親的記憶。
二房未續主母,王巍又常年在軍中,便隻有哥哥管弟弟,王達雖被過繼,但到底在同一個宅子裡,照顧兩個弟弟的擔子便落到他身上。
長兄如父如母。
後來,王達嘗過五石散,又不自控,一朝沉溺。這時候二弟王遞已經成人,懂得分辨好歹,便沒有受影響。
但王近那時才十一二歲,哪曉得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他尊敬大哥,因此效仿大哥,同樣染上了五石散瘾。
這一晃都二十年了,愈發戒不掉了。
王達寵愛美姬,在外蓄了數十名,其中一名歌女出生的燕姬,留下他的血脈——王峤。
卻因為五石散遺留下的毒性,天生瘸腿。
王近也一樣,寵美姬,畜美姬,養做外室。
王峙講到這裡,道:“三叔叔雖然寵溺外室,卻是不一樣的。”
裴愛仰頭看王峙,見他昂首挺胸,目光投注到梧桐如蓋的翠葉上,那葉與葉間正好有一束光射來,炫人雙目。
王峙臉上,竟漸漸浮起尊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