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愛是不懂王家規矩的,但她心中不懼,一舉一動倒也端莊大氣,并不露怯。
王峙在旁看着,不知不覺含笑。
“太婆喝茶。”
“太婆喝茶。”
裴愛是猜着說的,竟與蕭麗儀異口同聲。
蕭老夫人笑着各喝一口,暗地卻覺裴家女郎有樣學樣,占了蕭麗儀的便宜。
心中不平,便開口笑道:“家中人多,麗儀,你從你婆婆那邊再敬起。你……”蕭老夫人囑咐裴愛,“你從叔伯那邊按遞近迢敬起吧,别忘了,還有你幺婆。”
這是故意為難裴愛,以為她不似蕭麗儀,從小養在家裡認得人。
“喏。”裴愛恭敬躬身,腦海裡默默将王峙的畫與衆人一一對号,按序排好。
謝英開口:“哎,魔奴媳婦憑什麼不先敬我?”
堂内一時寂靜。
謝英高聲再道:“魔奴符寶,都是我孫兒,理應都從我這邊孝敬起。”
這話其實是在幫裴愛,讓她跟蕭麗儀一樣順序,又可以照着學了。
蕭老夫人笑道:“嫁進門有先後,魔奴媳婦,你先嫁進來,那你先敬吧。”又囑咐蕭麗儀,“麗儀你先等等。”
讓裴愛先來,看她再模仿誰?
蕭老夫人心中暗自得意,可漸漸的,這得意就沒了,甚至連嘴角的笑都有些僵。
裴愛明明是初來王家,初與衆人照面,卻仿佛家養的女兒一般,從容不迫按蕭老夫人所說順序敬茶。衆人接茶時,她還皆有一段恭維,不僅得體,而且投各人所好,句句說到心坎裡。
這當中好些話,與蕭麗儀準備的話兒重了。
蕭麗儀随後敬茶,不僅沒了驚豔,甚至連新意都沒了。
隻有裴愛,羅裙蹁跹,笑語盈盈,光彩照人。
蕭麗儀臉色黯淡,蕭老夫人看在眼裡,便以眼神示意堂内幾個梯己的人。
蕭老夫人的幺女,守寡後從祖家返回王家的王瑰兒嚅了嚅唇,開口道:“魔奴媳婦真是個多見識的,敬各個小郎,好似舊識一般。若是不明就裡的,這麼一瞧,還以為裴女郎未出閣便結識一幫子年輕郎君。”
“幺婆此話何意?”王峙竟直接出聲怼來,且狠狠瞪了王瑰兒一眼,哪怕她是阿翁的妹妹,是長輩。
裴愛見狀,朝王峙微笑,示意他不要動怒,不要落人口舌。
說來也怪,往日王峙怒後,怼天怼地,除了王道柔,誰也勸不住。可此時母親來不及開口,隻裴愛看來,她的目光仿佛旭日一般,王峙的脾氣竟毫無緣由的退去。
似乎她對着他笑,便不那麼計較别的了。
但今日生氣,因也是有人辱她。
裴愛須臾間安撫定王峙。
接着,她身朝王瑰兒,先鞠一躬,而後婉婉道:“阿父好玄,家中多開講學,聽者如雲。大道無形,不分男女,我和妹妹亦座下聽講,所以如幺婆所說,結識郎君們論玄。”
此言一出,堂内郎君中的祖朗,雖是王瑰兒親子,卻為人正直,早覺得母親言語過分,當即附和道:“是啊,裴侍中是大家,他的講學,可是千金難求一席。我憧憬許久,幾番努力,後來還是托了蕭碣,才得到一次機會。那日我去聽講,男女衆多,皆坐在各自席上,前後隔着甚遠,大家都聚精會神,一心隻在玄妙大道上。如有發問,侍中會走下來單獨解惑。”
王瑰兒臉上有些難堪。
沉默片刻,不甘心再問:“哎呀,我婦道人家,不曉得裴家大家,還是我兒說了才了解。多有誤會,我一時最快,魔奴媳婦可别放在心上!”
裴愛微笑搖頭:“都是小事,不知者何罪。”
王瑰兒笑道:“但是仍有一疑問,我聽說了,那些真正的大家,都是敲一個栗子,就醍醐衆生的。裴侍中也是大家,怎麼非得一人一人去解惑?好像……隻有村頭的教書先生才那樣做吧!”
堂内幾聲輕笑。
聽見非議嘲笑父親的言語,裴愛被激,卻并未失智,笑着回道:“莊子曰,’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豈有不用開口,就能使學生心領神會的教導?幺婆還是書讀少了。”
堂内再聞幾聲笑,但這回嘲笑的對象已經變了。
裴愛道:“晚輩一時最快,幺婆可别放在心上。”
王瑰兒年輕時不愛讀書,及笄宴上連着讀錯賀文,鬧了笑話毀了名聲,難覓高門,才下嫁祖家,最後落個年紀輕輕守寡。裴愛并不知道這一段,卻無意間戳到她的痛處,瞬覺針刺。
但細細一想,卻是自己先挑的話,才會業力反彈。
能怎麼辦?
王瑰兒笑道:“無妨無妨,都是小事。”心裡卻堵着一塊大石頭,喉頭也堵,憋得難受。
王瑰兒不再言語,二房平康公主的兒子王迢,卻接上出聲:“侄媳的老莊讀得好!”
上回,王迢在亭子裡譏諷王峙不懂玄學,反被魔奴小侄子嗆吃白食。得了教訓,他不敢再正面與王峙交鋒,便欺負裴愛道:“好巧,我也好老莊,隐隐記得,去侍中府上清談,裴家的女郎就坐在我旁邊,隻拇指大小距離,那女郎的腦袋幾乎靠到我身上,面目記不清楚了……是不是你呀?”
王迢目光暧昧,流連在裴愛臉上。
這一段是王迢編造,子虛烏有。
案幾碰撞聲起,王峙倏地站起。
他正要開口,裴愛卻搶先回答王迢:“阿父講學衆多,清談卻隻在弟子間,難道你也是我師弟?”
王迢謊話如流:“是啊。”笑着再問,“師姐,姐姐,那天是不是你?”
王峙插話道:“你喊他姐姐,我喊你叔叔還是弟弟?”
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