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都傳,丞相當年的婚事,太過奢靡。而今反思,一律從儉。
黃昏時分,天空上染得粉的紫的,是這個時節才有的雲霞。仆從執燈朝路,新郎官駕車在後……等等,這新郎官似乎有些特别?
坐在墨車最前方,手持缰繩,一身新郎紅妝的男子竟戴着面目。
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那一位……病了麼?”
接親的日子一般是提前定好的。但真到了接親那一日,有些運氣不好的新郎,恰巧染了重疾,無力上馬接親。這時就會找個家中娶過妻的同輩,戴上面具,戴他走這一遭。
衆人小聲議論,沒想到,威風凜凜的那一位,居然會有病倒的時候。
隊伍還未到裴家門前,裴家盯梢的仆從,已經撒腿回報主人——當然,還有家中女郎。
裴愛穿着新娘子的喜服,早已裝扮妥帖,執着團扇,聽說王峙來迎親的,心似小鹿亂撞。裴夫人此時卻流了眼淚。
裴憐在旁看着,奇怪道:“阿娘,你哭什麼?”
“你懂什麼,你姐姐嫁進去後,我們都見得少了。”裴夫人心知是喜事,卻分外難過,一來以後難見女兒,不知她一個人在王家,吃穿用度會不會被克扣?高門規矩衆多,又會不會被人欺負、算計?還擔心她壓抑不開心……
二來,自己養了十幾年的女兒,日日相對,就這麼嫁去别家,心裡空空的。
裴憐懵懂,但聽親母一說,似乎以後真見不到姐姐。那以後誰陪她說話嬉鬧?屏風那邊豈不是一張空床?
受了感染,裴憐也難過起來。
裴愛見着,心頭觸動,亦生出不舍,濕了眼眶。
裴夫人見狀,輕撫裴愛後背:“莫怕、莫怕。”
裴愛道:“阿娘,我不是害怕。”她這回哭,真不是因為懼怕。但數種情緒,要她說出個所以然來,也難說出。
不知怎地,解釋完,她淚湧得愈厲害了。
一家四口,倒隻有裴一,仍是微笑着的:“嫁女是喜,哭什麼!”
裴夫人橫夫君一眼:“就你沒心沒肺!”
“當年你嫁我的時候,也沒見你哭啊!”
“那是因為見你之前,我就已經把眼淚哭幹了!”
……
說着說着,裴一和裴夫人竟鬥起嘴來。
話越說越好笑,仿佛兩個小孩。
裴愛裴憐聽得樂呵,誰也不難過了。
到了門口,婢女扶裴愛上車,她在扇後偷看,疑,王峙怎麼戴着面具?
不對,按風俗,戴面具來的就不是王峙了。
他病了?
裴愛不禁為王峙擔心。
莫說路上了,就是到了王家,沃盥、酳酒、交拜全無心思,隻盼着早早入洞房,關照病夫君。
等到了她和王峙的院落,卻覺出古怪來——這裡裝飾一新,門前窗上着囍,窗戶和門除了一個僅能探出手的小窗口,其它都從外鎖着。
那王峙豈不被反鎖?
王家把一個生病的人鎖起來做什麼?
待到王家婢女們給裴愛打開門,她瞧見新房内明顯生着氣,但還是起身朝她禮貌一拜的王峙,明白了。
猜他定是不同意、不情願這樁婚事,被長輩關起來,強制成婚。
裴愛也不點破,她瞧王峙眉目英氣,回憶當日策馬放箭,英姿飒爽——他就像她家院子裡開的花,這麼好看為什麼不賞?
她是愛花賞花的。
他不願意?她有的是耐心和時間。
本該男子主動,裴愛卻主動近前,兩手緊緊握着團扇,遮住自己的面容,脆聲道:“夫君卻扇。”
等了半晌,并不見王峙過來,反而聽到王峙的聲音,他先告訴她原委,繼而又道,自己是被算計的。這門婚姻,他從未松口答應。
裴愛握着團扇的手在抖。
王峙柔聲同她商議:“女郎不該被我耽誤,可速歸去,再覓良緣。”
屋内寂靜半晌。
裴愛忽揚起頭,脖頸挺直:“進門第一夜,夫君就要将新婦休掉嗎?”
王峙确實是這樣想法,但不知怎地,裴女郎一說出口,頓時覺得這種作為十分無禮,過分傷人。
他陷入沉默。
裴愛繼續道:“進門第一日就被休,回去後建康城人人皆知,哪個郎君會再上門提親,我怎可能再覓良緣?!”
她這麼一說,王峙心中不忍,但又緩緩暗道:他是真不願意娶。
一時兩難。
“我想了想,唯有一個辦法,既可成全夫君,亦能圓我。”
王峙聞言,擡眼注視裴愛,自她進門口,第一回認真審視她:團扇背後,模糊面容,其它瞧不清楚,隻一雙眼睛裡的水光,在夕陽黃昏時最為明亮。
王峙問她:“什麼辦法?”
“以夫妻之名,行知己之實。一年為期,約滿各放歸去。”
王峙心想,那便是先假裝一年呗!雖然他心底仍有些膈應,但一年後再合離,能尋的理由的确多了,她可比今日少些難堪。
王峙輕輕将團扇從裴愛手中抽掉。
他瞥了她一眼,陌生女郎,中上之姿,但還入不得他眼。
旋即避開裴愛的目光。
裴愛瞧王峙神色,應該對她沒有印象。
記不得那日射箭的事情了!
裴愛眺向案幾,上頭擺着一壺酒,兩隻用紅繩系在一起的葫瓢。
她提醒王峙:“夫君合卺。”
王峙埋頭,提壺倒酒,落在瓢中。舉手投足間,不自知流露出優雅,卻令裴愛心如戰鼓。
穩住、穩住。
兩人在案幾兩側坐定,王峙見裴愛去端葫瓢,遲疑了下,也端起。
他一執瓢,裴愛明顯感到力量,她的瓢被強帶着扯向王峙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