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淩晨兩點了。
這個夜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隻有雨仍在綿密地下。
獲得安全感的集體喜悅已經不足以支撐這個漫長的夜晚。
在吃喝又被消耗一輪後,車内氣氛再次變得壓抑。
一些人昏昏沉沉睡得囫囵,更多的人根本不敢睡。
急起來,催問司機:“你們公司不每天清點大巴車的數量嗎,怎麼這個時間了還沒來救援!”
司機煩了:“老實待着吧,丢台大巴車,公司比你急。”
司機體型彪悍,帶着嘉臨人慣有的江湖氣,一煩躁,帶頭催的乘客就老實了。
溫衡的燒退了一陣兒又反複,醒過來也沒東西吃,溫言舉着手機到處跟人買吃的,再三保證等信号通了以後,高價付給他們。
但誰也不知道到底會被困多久,互相眼神變得戒備,抱緊了包搖頭。
連最初勻了一顆布洛芬的那對小情侶,也不願再給藥了。
溫言其實很理解,但為了溫衡還是又認真問了一遍:“隻要一顆,真的不可以嗎?”
她方才淋了雨,風一吹,其實人也不大舒服。
這會兒面色唇齒都很白,隻是為了溫衡在勉勵支撐。
小情侶中的女生被溫言這幅模樣弄得心軟,手肘捅捅男生:“要不給她吧,咱們還有好幾顆,這會兒也沒有不舒服。”
男生很堅定地搖頭:“不行。”
又對溫言說:“抱歉,實在是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些什麼,這種時候……”
溫言沒再強求,道了句謝回到座位上,抱着溫衡,親了親他的額頭。
溫衡拽拽她的衣袖,臉龐已經紅得不正常了:“媽咪,我不冷了,你别擔心我。”
“我有點想睡覺,媽咪你抱抱我,抱抱我就好了。”
他身體裡的熱意散不出去,很不舒服,卻怕溫言擔心,撐着不說難受,隻偶爾小聲哼唧幾句。
懂事的模樣隻讓溫言愈發難受。
“好,媽咪抱着你,快睡吧。”溫言深吸一口氣,偏開頭。
豆大的水珠兒落在溫衡的衣服上,轉瞬被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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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淮倚着車,無意義地将手機屏幕摁亮、熄滅,又摁亮。
一個小時前,他和車,都被陸知序扔在山路上最後有信号的地段。
前面的路到處是落石,天黑路濕,路燈也壞了許多處,他們這小轎車,根本開不進去。
陸知序熄了火,下車後挽起袖子,從後座拿出個半人高的包背上,吩咐陸淮:“你就在這兒,等林年的人來。”
陸淮愣了一瞬,意識到他什麼意思後,臉色倏然變了:“你瘋了嗎?誰也不知道溫言被困在哪兒,這條山路足有三十公裡,萬一她們已經快到出口了呢,三十公裡的距離,難道你要走過去麼?”
陸知序沒什麼猶豫,淡聲:“嗯。”
三十公裡,在他走完之前,林年的人就來了。但如果溫言被困在三公裡、五公裡的地方呢?
如果那個嘴硬的小姑娘這會兒很需要他呢?
即使在陸知序看來,這恐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但他已經錯過了八年,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給他錯過了。
“……你就不能理智點嗎?我還以為瘋的隻有溫言!”陸淮情緒複雜,幾乎是吼出來。
陸知序卻隻是掃他一眼,根本沒打算聽陸淮的意見。
這樣深厚的雨夜,西裝革履的男人卻背着個并不相襯的大包,義無反顧地朝着山裡,朝着碎石,朝着被困在不知何處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徒步走去。
陸淮一瞬間甚至在想,被困住的到底是此時此刻的溫言,還是八年前的陸知序。
他深知勸不住陸知序,隻好打開遠光燈。
筆直的光曠遠地映射在山壁上,男人執拗的背影近乎決絕。
陸淮不理解這種決絕。
他也很擔心溫言,但既然求助了林年,理論上來說隻需要再耐心一些。
隻要等到林年的人來就會好。
不過隻是一個下雨的夜晚,溫言和一整輛大巴車的人呆在一起,還沒到彈盡糧絕的地步,不會有什麼安全隐患的。
至多隻是擔驚受怕。
可溫言那樣的人——她又哪裡會怕?
她隻會在一些人掉着眼淚,一些人唉聲歎氣,一些人咒天怨地時站出來,冷着臉喊“都别哭了,出幾個男人來,跟我擡石頭去”。
溫言分明是這樣的人。
“兩個瘋子。”陸淮狠狠揪住頭發,煩躁一扯。
他聽見遠處似乎終于有人來了。
影影綽綽可見兩輛大車,應當是林年的人沒有錯。
但隻來了兩輛車?夠嗎?
陸淮有些擔心,打開手機電筒,奮力朝遠處一揮。
卻在看清車的模樣時,心口倏地一滞——林年竟然為了這個外孫的一低頭,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陸淮一個激靈,跟着站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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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溫衡,溫言很慢很慢地将額頭抵上他的,那熱騰騰的火焰似的觸感,煎得她很難過。
這難過與無力,她已經許久未曾體會過了。
從前在英國一個人帶着溫衡的時候每一天也都很難,要兼顧學習,要考慮生存,還要學着去養大一個小小的人兒。有一段時間裡,她幾乎每天都哭,每一天都在為從前的莽撞折付代價。
但那代價卻是痛苦又甜蜜的。
溫衡每長高1cm,課業上每一次漂亮的績點,都讓溫言覺得所有的難過都值得。
那會兒她和溫衡雖然走在英國的風雨裡,但眼前其實盡是明媚陽光。
可如今呢?
車窗外風雨不停歇,緊一陣兒緩一陣兒,車内的歎息也像風似的飄搖。
她手腳冰涼,整顆心都被風雨浸泡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