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沒停。
滂沱的水澆注而下,将大巴車窗都糊住,溫言往窗外看去,什麼都看不清。
隻見得到茫茫然一片昏黃。
她知道,那是被雨水沖刷帶走的泥土。
嘉臨是座多山也多雨的城市,往年夏季常有山洪爆發,溫言回老家必經的隧道前些日子塌方正在搶修。
司機走的是臨時調整的路線,他們這輛大巴,被孤零零困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山路上。
山道旁河流的水位還在漲。
如果深夜還沒等到救援,那這一車的人都會有危險。
車上乘客一直在罵,尖細的哭聲擾得人不得安甯。司機很努力,一直嘗試和相關部門、公司溝通,但信号早就斷了。
再穩的心态這時候都有點慌,沒好氣地罵了幾句。
溫衡沒見過這陣仗,臉色吓得發白,往溫言懷裡縮了縮。
溫言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似乎有點燙。
“媽咪,我們是被困在這兒了嗎?我們會死嗎?”
溫言不曉得該怎麼去和七歲的小孩兒談論生死。
她從包裡摸出一塊小面包,拆開包裝塞到溫衡嘴裡:“你在英國見過的雨還少嗎?這隻是一場小雨,等雨停了,司機叔叔就會帶我們回家了。”
溫衡咬下一半面包,剩下那半被他固執地遞到溫言面前。
“媽咪,你也吃。”
“媽咪不餓。”
“可是包裡隻有最後一塊面包了,但是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溫衡有點冷,牙齒都在打顫,“我好想吃媽咪說過的辣辣的雞雜,還有紅燒肥腸、紅燒羊肉……嘉臨的食物真的比京市的還要好吃很多嗎?我覺得京市的東西已經很好吃了。”
溫言被溫衡逗笑了,一下下撫着他的頭,溫聲說:“跟英國菜比,京市的東西當然好吃。”
她上車前,給溫衡來了一串報菜名,都是這些年她最想念,卻再沒機會吃過的。
本來想給受英國食物荼毒的小孩兒來點美食震撼,誰知道還能遇見這檔子事。
“京市的菜,沒滋沒味兒的,等下了車媽咪立刻帶你去吃好多好吃的,吃熱乎乎的,好不好?”
溫衡點點頭,在溫言懷裡蹭了蹭:“媽咪,我有點冷,想睡一會兒。”
溫言沒帶厚衣服,在車上一片抱怨聲中,從包裡勉強翻出一張絲巾,給溫衡裹上。
他好像真的有點發燒了。
溫衡一直都是個有點倔,又有些過分懂事的小孩兒。
在英國讀書時,溫言不是時時刻刻都能陪着他,久而久之溫衡就算不舒服也習慣了咬着牙忍,從來不跟溫言講。
就像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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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一車子怨天尤人的,溫言倒是不那麼慌亂。
她的人生實在有過太多風浪,眼下這一陣兒短促的雨,在她看來總會停的。
比起等待别人的救援,她更想找機會自救。
這個世界太匆忙,太倉促,不是所有人都有空拉你一把的,溫言很清楚這一點。
最緊要的是,這會兒溫衡已經很不舒服了,不能再一直這樣拖下去。
溫言冒着雨下車轉了一圈,然後濕漉漉地走到前排找司機。
司機像是被一車子乘客的情緒影響,見最初的努力毫無效果後也開始擺爛,一根接一根的抽煙,煙頭扔了滿地。
溫言冷靜地提醒他違規了。
司機沒什麼心情同這個平日裡幾乎難得一見的漂亮女孩兒糾纏。
他一口煙噴在溫言臉上,下巴朝車上的時鐘揚揚:“瞧瞧,晚上八點,水位馬上就會漫上來。前面路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落石,車陷在泥裡也熄火了,救援更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你特麼這時候跟我說違規?”
“有沒有命出去都還不知道!操。真他娘的倒了八輩子血黴。”
這話又狠又陰毒,車裡人卻早沒反應了。
哭鬧了一個下午,最初的驚恐、抱怨、怨憎過後,就隻剩下極度的麻木、疲倦。
饑餓、困倦侵蝕了所有人,大家開始犯困。
這其實很危險。
溫言看看窗外,很冷靜地開口:“熄火的原因是什麼?”
“是他媽什麼也不好使!陷泥裡了,聽得懂嗎?陷泥裡了!”司機情緒很不穩定。
溫言淡聲:“冷靜點兒,看看窗外,雨小很多了。”
“小多了又怎麼了——操。”司機麻木又絕望,“你能把車從泥裡給我擡出來?就算擡出來又怎麼樣,瞧瞧前面,都是碎石根本開不動!大晚上的,我們被困這兒了,懂了嗎?!”
他們被困住的這段兒,修得不大好,路面到處都是暴雨帶下來的落石,路況糟糕極了。
且下雨路滑,司機應該是轉彎時車輪打滑陷進公路旁的泥濘裡,車子就熄火了,并不是什麼不可逆轉的硬件問題。
“車上這麼多人,自救一下興許車還能往外開一開,沒記錯的話這一段路也隻剩二十多公裡了。”
“——你就算真不敢開,也至少把車擡出來找個安全的地方等,你看看輪胎底下。”
司機被溫言一提醒,下意識側頭看出去,頓時驚出一身汗。
“操。”
他們這段山路狹窄,輪胎陷進馬路之外的泥土裡,這麼多人在車上哭鬧,就連司機也渾然不覺,車身早就一寸寸偏過去,等泥土再被雨水浸泡得軟一些,等着他們的就是下面的山谷。
山谷宛如一張空寂的大嘴咬向他們,正熱烈地歡迎他們的墜落。
真要是連車帶人落下去,屍骨不存。
司機狠狠吸了一口手中煙,猩紅的火星子亮了一瞬。
他認真看溫言一眼:“算有點血性,沒給我們嘉臨姑娘丢臉。”
說完司機将手裡煙惡狠狠碾在車身上,起身大喊:“都他媽的别睡了,不想死這兒就起來給我擡車!别連個小姑娘家家的都比不過,就他媽會鬧。”
溫言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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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男人都下了車,女人裡溫言最先下車,司機還攔了攔。
“你娃娃都在車上,你就莫下去了。晚上冷。”司機呶呶嘴,“再說了,這麼多男的,輪不到你們這些婆娘。”
溫言眉頭都沒皺一下:“沒事兒,我身體好,下去一個,車多少也輕點。”
“加起來沒幾兩肉,能重到哪裡去。”司機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卻沒再攔。
有了溫言的帶動,好幾個看着就文靜的姑娘也站起來跟着要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