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溫衡的額頭是滾燙的。
燙得她很想不管不顧地從那對情侶手裡把藥搶過來,去發瘋去鬧,去問每一個人,為什麼要對一個發着燒的小孩兒,如此苛刻。
她的理智就快要坍塌。
她如此不知所措,連祈禱都不知要向誰。
溫衡被她的眼淚驚動,閉着眼,小小的手摸上她的臉,替她慢慢擦掉:“媽咪,不要哭,你說過,太外公會看到你的,從我們到嘉臨,他就看着你啦。”
溫衡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喉嚨嘶啞。
他的話像火炭似的,在溫言心裡燙下一個又一個烙印,在這夜晚的風雨裡,嗤啦啦沸騰起白霧。
溫言手顫着摟緊他:“對不起…溫衡,對不起。”
她隻能道歉,無力地重複道歉。
溫言哽咽着落淚。
風仍舊在吹,空蕩蕩灌進大巴,也灌進遠處許多整齊劃一的步伐聲。
沒有心思睡覺的人被這聲響驚動,探出頭去看。
“有人來了!”
“這是——”那人不敢置信似的揉揉眼,尖聲叫起來,将嗚咽的風都劃破,“是解放軍!得救了……他媽的得救了!!”
“操。”司機紅着眼罵一聲,打開車門跳下去。
所有人都擠擠攘攘地下了車。
劫後餘生的狂喜出現在每一張疲倦的臉上。
風雨裡整齊的軍綠色,滿載着希望就這樣出現在空寂無人的山道之上。
一整排的軍人,邁着堅毅的步伐,小跑着來到所有人面前,有人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
這身軍裝帶來的安全感,比世界上任何的事物都要強烈。
“媽咪,我們是不是得救了?”溫衡不太理解眼前這些叔叔阿姨為什麼突然之間就從頹廢、消極的狀态裡活了過來,一個個眼含熱淚,狂喜着又喊又叫。
他對眼前這一幕有些害怕,縮在溫言手臂後,躲了躲。
溫言蹲下身,抱着他:“是解放軍叔叔來了,我們有救了。”
為首的軍人走到司機面前,敬了個軍禮,沉聲問:“嘉AK2978對嗎?”
司機連連點頭應是。
“你們安全了,這裡接下來會由我們接管。”
刹那間,歡呼聲震天。
那軍人沉毅黝黑的臉上也浮出個笑,然後又問:“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溫言的?應該帶着個小男孩兒。”
所有人都愣了,目光下意識偏向溫言。
“我是。”溫言牽着溫衡站出來,有同樣的疑惑。
那軍人打量一番,确定溫言沒事後,松了口氣:“跟我來吧,有人要見你。”
有人要見她?
溫言滞了滞,一個荒唐的念頭閃過腦海。
怎麼可能。
他怎麼會知道她在這裡,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嘉臨和京市隔着千重山萬重水,而她甚至把他拉黑了。
溫言為自己的念頭覺得可笑,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又暗藏着。
那期待如水中浮沫似的,咕嘟嘟往上冒,怎麼也按不下去。
戳破一個,另一個,另外許多個又成串地湧出來。
隻有他了,不會有别人了——有聲音這樣說着,可是,為什麼呢?
憑什麼呢?
溫言極麻木地跟在那軍人身後,走到山壁一側,看着那軍人面向前面的人站定、敬禮。
“西部戰區嘉臨軍區陸軍77集團軍戰支營步兵二連三排排長呂向文報告,目标找到,任務業已圓滿完成!”
“辛苦。”
這聲音又磁又缱绻,聽得溫言眼眶一熱。
呂向文報告完畢,邁着軍步走開,溫言終于找到機會擡起頭。
面前的男人襯衣蹭破好幾處,褲腿都濕了、污了,垂墜在他本該一塵不染的、锃亮的高定皮鞋上。
從來白皙、幹淨的手臂上,滿是泥污。
他夾着煙的手指縫裡,有黃色的泥土,有灰白色的碎石粉末——正是一路攔住溫言他們去向的那種碎石。
溫言心口酸得痛,很想要問出聲,問他為什麼在這裡,問他到底是怎麼才能此時此刻出現在她面前的?
可她的嗓子被那股酸脹捏得呼吸發緊,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的形容很狼狽,但并不影響他骨子裡透出的矜貴從容。
隻是眉宇間有了幾絲怎麼也掩不住的倦意。
是溫言從未見過的陸知序。
“溫言,我問你。”
陸知序沉沉吐出一口煙,他已經八年沒在溫言面前抽過煙了。
“你這一言不合就拉黑的破習慣還能改好了嗎?”
“我到底說過多少次,任何時候别讓我找不到你?嗯?”
陸知序盯着渾身都濕透了的小姑娘,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從來都倔強的眸子裡,第一次直白而坦誠地裝着脆弱。
她一定是哭過了。
這讓陸知序心疼之外升起不少煩躁。
過去八年不提,這會兒回了國,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他竟然還能把人差點弄丢,竟然還能讓人受這麼大的委屈。
他将煙扔在地上,踩上去,皮鞋碾了碾,熄滅黑夜中那點火星子。
陸知序手指掐上溫言的下巴,用力地,帶着氣地磨。
直磨得她雪白的皮膚泛起紅來,才終于開口,像結了層冰殼子:“溫言,真覺得自己能逃開我?””
“我們之間的賬,也該清算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