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衡今天穿得很英國小孩兒。
黑色短褲配上同色系的長襪和皮鞋,上身他給自己配了件天藍色的短袖襯衣。
規矩乖巧之外,還有幾分貴氣。
溫言一晃眼,隻覺得分明看到了小号版的陸知序,站在那裡溫吞地看她。
不同的隻是,溫衡比陸知序生動多了。
他會笑,會蹙眉,會生氣,有時也會一本正經嫌棄她給他選的穿搭不好看。
不像陸知序。
天塌下來也隻有一個“嗯”字。
見溫言不說話,溫衡又不緊不慢問了一遍:“可以嗎?媽咪。”
但溫言看得出,他的眼神裡藏了點不明顯的期待。
這神态有幾分熟悉,倒不像陸知序,像小時候的她了。
陳炳實和溫夢芝離婚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對溫言這個女兒不聞不問。溫言一向曉得他不喜歡自己,也不喜歡自己姓溫。但當陳炳實找上門來,提出要獎勵溫言期末考考了第一名,帶她和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去玩的時候。
溫言還是動了心。
她站在昏暗又逼仄的客廳裡,擺弄着陳舊卻幹淨的衣角,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問溫景盛:“外公,我可以去三天嗎?就去三天。”
溫景盛勃然大怒,指着她的鼻子,皺巴巴的樹皮般的手一直在發顫。
“你對這個畜牲還有什麼妄想?!當年我讓你媽不要嫁給他,我跟你媽說過,陳炳實就是個攀高枝兒的,看上的不過是我這把老骨頭這個正處級的位置,想讓我在單位内幫他鋪好路!我好說歹說,溫夢芝不聽我的,非要嫁給他。好,我讓她嫁!”
“條件是給溫夢芝安排當老師的工作,她必須得去!然後呢?你媽這個沒腦子的,被陳炳實那一張嘴哄得,把老師的職位辭了,回家專心給他生孩子!”
“下場怎麼樣,溫言你看到了!你媽現在可算看清這個男人的真面目了?那你呢?你也要被他幾顆糖就哄走了嗎?”
“你要去就去,去了就别回來!”
“我就當沒養過溫夢芝,也沒養過溫夢芝的女兒!”
他顯然被氣得狠了,心口急劇起伏,鼻間發出嗬嗬的粗喘聲,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破敗機器,下一秒就要驟然停擺,再撐不住一點運行的風浪了。
溫言眼裡蓄着水汽,聽外公說那些從前。
也替溫夢芝好好接下那些他從未有機會宣之于口的濃烈情緒。
夕陽的餘晖曬進這間破敗、清貧的屋子,她突然看清了溫景盛頭上新長出的白發。
那白色在溫熱的光下,忽閃忽閃地泛起銀光,仿佛能驅走一切陰晦似的明亮。
溫言帶着哭腔,上前用力抱了抱小老頭:“外公對不起,我不去了,你别生氣好不好。我再也不去見他了,我隻和你待在一塊……”
她察覺到,溫景盛的腰又彎了些。
溫言擡頭望着空蕩泛灰的天花闆想,是她和溫夢芝的重量,壓在了這個一生廉潔的退休小老頭身上,壓得他像地裡的麥穗,在很多事情面前都折了腰。
那是她和溫夢芝欠外公的。
但溫衡,不欠她什麼。
至少如今的她,有機會讓溫衡臉上不再出現,那些不被滿足的期待神色。
于是她走到溫衡面前,蹲下身來,沖着他像夏日盛開的玫瑰一般笑開來了。
“你想去就去。但如果叔叔要帶你去别的地方玩,記得跟媽咪說一聲。”
她穿着能沁出水來的竹青色吊帶裙,如瀑發絲傾瀉在肩後,雪瓷般的臉上那薄而美的紅唇格外惹人注目,它正泛起溫柔的、理解的、寬容的弧度。
溫衡有些不大能懂這笑裡的意味。
他隻覺得溫言現在周身都泛着很柔和的光,在夏天午後鑽進室内乘涼的太陽裡,明媚地亮了一亮。
于是他很誠實地眨了眨眼,說:“媽咪,我覺得回到中國以後,你好像變得更漂亮了。”
嶽琴在沙發上捂着心口,姿态誇張地向後一攤。
“能不能跳過結婚這個流程,直接給我發個像溫衡一樣的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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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衡哼起歌,興沖沖,蹦蹦跳跳地從樓裡下來了。
卻在接觸到樓道出口處的太陽時,很快收起臉上的興奮,也收起歌聲,沉穩地走了出去。
隻餘臉上兩團可愛的紅暈出賣了他的心情。
他走到那輛漂亮的黑車面前,有些費勁兒地擡頭打招呼。
“陸叔叔好,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呢?”
陸知序靜了片刻,對面前這個小人兒的存在仍有些不适應似的。
他們從未面對面,這樣近的距離接觸過。
小人兒久久仰着頭,過會兒有些累了,扭了扭脖子,一雙烏黑的大眼仍舊望着他,并不催促他的遊離與走神。
就像溫言從前很多次望着他那樣。
乖得讓人心頭發軟。
陸知序很慢地笑了下,半蹲下去和溫衡對視。
“今天是你媽咪生日,幫叔叔拿些禮物上去送給你媽咪好不好?”陸知序緩緩吐字,像是在斟酌是否合時宜。
溫衡歪了歪頭,嘟起嘴:“你怎麼知道今天是媽咪的生日,連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媽咪以前過生日……”
溫衡有些沮喪,漂亮的眉眼耷拉下來,垂頭喪氣去踢腳邊的小石子兒:“媽咪從來不過生日。Professor.Leff有一次組織同門的叔叔阿姨給媽咪過生日,可是媽咪吹了蠟燭才悄悄跟教授說,那其實不是她的生日。”
“她說前些年上學時,她改了登記的信息。”溫衡小大人似的歎口氣,看着陸知序眼睛問,“媽咪從來不告訴我她的生日,叔叔你說今天是她生日,是真的嗎?”
陸知序心裡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