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咪,你在哭嗎。”溫衡用肯定的語氣說,然後才是疑惑,“可是為什麼呢?”
溫言盡可能克制自己,卻不免帶上鼻音。
“媽媽隻是覺得欠了你很多。”
“媽咪,不要總這樣想。你已經給了我很多了,Professor.Leff說亞洲女性似乎天生會壓抑自己的情感需求……”溫衡微微蹙起了眉,“那時我聽不懂什麼意思,但是現在好像有些懂了。”
溫言有些驚訝:“他怎麼什麼都和你說,那你現在懂了什麼?”
“不是對我說,他和另一個教授聊天時,我聽到了。教授們以為我不過是個坐在一旁下圍棋的木偶,但我的确聽見了。”溫衡認真地看着溫言,昏黃的客廳燈光照得他神色很柔軟,“媽咪,你總對我心懷愧疚。但天上的爸爸不能陪伴我這件事,不怪你的。”
溫言:“……”
溫言整個人愣住,這麼多年頭一次懷疑自己,當初因為不想提及陸知序而對溫衡撒的這個謊,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
她剝奪了溫衡的知情權,将他當做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來糊弄。
可這個年幼的孩子卻一次又一次地溫暖她,不厭其煩地告訴她,他到底有多愛她。
溫言瞳孔閃了閃,隻覺六月的晚風穿堂而過,有些寒涔涔地使人發涼。
她好像又做錯了一件事。
而讓人不安的是至今她仍然缺乏面對這樁錯誤的勇氣。
她别開頭,不敢看溫衡那雙天使一樣澄澈而平靜的眼睛。
“寶貝,謝謝你對媽咪的諒解。”
溫言雙手揪緊了沙發毯,喉嚨裡一陣哽咽。
“懷上你那一年,媽媽才十八歲。”
“十八歲的我,自卑又敏感,還以為得到一個人就是得到全世界,我所有的勇氣都用來做下這樁荒唐事……”
坦誠自己的脆弱,其實是溫言并不擅長的事情。
她所有關于家庭、關于被愛的記憶,都模糊而久遠。
七歲以前能記起的清晰片段,幾乎隻有小區樓裡的昏暗過道。那些年陳炳實和溫夢芝總是關起門來吵得天翻地覆,溫言被趕出家門,蹲在門口,捂着耳朵看光落在樓道裡,空氣中漂浮着的塵埃。
像她一樣無家可歸。
塵埃起起伏伏,有人路過就精靈似的飛揚起來。
無人在意時,那些微小的顆粒便擁着她安靜地跳舞。
一曲又一曲,腦袋裡的曲子唱到第五遍時,緊閉的家門便會打開。有時是摔門而出的男人,屋内兀自哭泣的女人,有時也反過來。
溫夢芝偶爾會踩着高跟鞋,拎着手提包,噔噔噔地離去。
半點眼神都不分給門邊蹲着的,不知正發着什麼呆的小丫頭。
曾經那些零零碎碎從門縫裡流露出的隻言片語,如今的溫言當然已經懂得是什麼意思。
但那時的小姑娘隻會怯懦地扯着媽媽的衣角,小聲問:“媽媽,你是要再生一個弟弟了嗎?”
溫夢芝瞪着一對不可置信的瞳孔,漂亮的紅唇張張合合,出口是一連串的罵。
“生了你這個小讨債鬼我可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遲早有一天一腳蹬了你們兩個,老娘過些什麼逍遙日子不好呢!”
溫夢芝其實生得很漂亮,溫言長相有八成随了她的明豔大方。溫夢芝又是那樣利落的性子,站在樓道裡罵起來,樓上三層樓下三層都聽得到。
他們住的是陳炳實單位附近的房,很多都是單位同事。
溫言小時候,沒少因為這些受閑言碎語。
這樣渾噩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七歲。
突然有一天,從不管溫言的溫夢芝破天荒來接了溫言放學。
那天夕陽很漂亮,溫夢芝手裡除了最新款的漂亮包包,還帶着一串糖葫蘆。
這一年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溫夢芝就明豔得更惹人注目了,她的衣櫃裡有很多數不清的漂亮衣服,閃閃發光的包。
從前家裡隻有一個包,也很好看,但溫夢芝很少會帶出來。那個包是陳炳實升職的第一天買給她的,被放在衣櫃最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不是重要場合,溫夢芝從來不背。
溫言好奇,偶爾趁溫夢芝背着的時候摸一摸,也會被溫夢芝心疼地拍掉手。
但七歲那年開始,溫夢芝就多了很多随便背也不心疼的包包了。
她給溫言看,讓溫言摸,溫言都沉默地搖頭。
溫夢芝便歎口氣,又罵幾句:“小鬼頭,以後等你長大了,最好是可以找個給你買包包不眨眼的男人哦。”
“我不喜歡包包,就算喜歡,我也可以自己買。”溫言很不服氣。
溫夢芝便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像春風裡亂顫起來的花枝。
風情搖曳,卻脆弱。
那天放學,溫夢芝是從漂亮包包裡拿出來的糖葫蘆。
通紅的糖衣裹着又大又圓的山楂,一口咬下去是短暫的最初的甜蜜,而後便是泛濫的酸,酸得溫言眼淚都快掉下來,酸得她胃裡有什麼東西翻湧着往上。
溫夢芝見她眉眼皴成一團,叫她不好吃就扔了,可溫言還是咬得腮幫子都軟了也不肯扔掉。
她很開心,一路上牽着溫夢芝的手,蹦蹦跳跳,說了很多話。
溫夢芝那一天也很耐心,和她說了很多話。
直到最後溫言問:“媽媽,你明天可以還來接我放學嗎?”
溫夢芝站在小區大門外,大笑起來,手指戳在她的額頭上說:“真是個貪心的小鬼頭,明天有時間再說。”
那天溫夢芝沒和她一起回家。
第二天溫言也沒有等到她。
後來很多年,溫言都再沒有等到過溫夢芝的時間。
陳炳實逐漸開始變得越來越暴躁,最後也徹底不再回那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