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言心思既定,一頓飯吃得也就松快。
快散場時,老許頭喝得有點上頭,頂着紅糟糟的鼻子走過來,一開口像是醉了。
“溫言,還不和陸先生加個微信,再拉個群,把我和老周都拉進去,以後項目上有什麼事兒,就群裡聊。”
溫言含糊應了聲。
老許頭催促她:“别愣着,加人啊。”
陸知序不緊不慢溢出個笑,替她打圓場:“不急。等溫小姐回頭把我從黑名單放出來,再拉群。”
一衆人瞠目結舌。
溫言瞪他一眼,這圓場不如不打!瞧瞧周院長那邊,已經眼睛瞪得像銅鈴……
老許頭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逡巡,奈何酒精控制大腦,“你我他”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好晃晃頭換了個話題:“溫言,你怎麼回去啊?”
周重山忙打斷他:“小年輕散了場還有夜生活要過,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怎麼回去。”
陸知序略看了眼秘書,一直跟在他身後進退得宜的年輕男子站出來。
“陸先生給各位教授安排了車,已經在外頭侯着了。”
陸知序做事還是一貫的滴水不漏。
溫言彎了彎眼:“校長說得是,許院長您就别操心我了,快回吧。晚了夫人該擔心了。”
許承書懼内是教職工裡出了名的,夫人來辦公室揪着耳朵拎人走也不是一兩回了。
溫言入京大才三個月,就已經有幸見過好幾次。
對此非議的人不少,都在說許承書堂堂一院之長,卻被個沒什麼文化和上不得台面的女人治得死死的。
但這些話沒人敢當老許頭面說。
許承書懼内,但也護妻,給他聽到有人說夫人壞話,是要變成吃人的老虎的。
溫言和許夫人沒怎麼打過交道,卻對這個中氣十足、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很有好感。而且看老許頭的樣子,分明也是樂在其中。
兩個人的相處,哪裡又輪得到旁的不相幹的人來置喙呢。
聽溫言提到夫人,老許頭面上的紅色更深了些,揮揮手轉身,絮絮叨叨上了車。
等把一堆教授送走,長街已經寂了幾分。
夜色如墨,星辰如鑽。熙攘的雨絲絲飄下,模糊着霓虹燈的光暈。
六月晝夜溫差還有些大,溫言今日隻着了一件薄薄的單衣,這會兒雨絲一墜便有些冷,搓着手臂在路燈下等網約車。
一輛低調内斂的黑色賓利穩穩停在溫言面前。
車牌卻張揚得很,京A81開頭的純數字号。
陸知序的車。
陸知序常用的車好幾輛,這麼多年過去了,溫言其實早記不清具體的車牌号。
但她記得這車牌的開頭。
這樣的号,能在此時這樣停在她面前的,除了陸知序不會有别人。
猶記得高中時,有一次陸淮坐着陸知序的車來學校,就是差不多的車牌,陸淮從車裡下來,整一副鼻孔朝天的豪橫模樣。
那時她和陸淮讀的培風中學是京市除清大附中、京大附中外最好的重點高中,在裡頭讀書的人大抵分兩種。
一種是成績特别好的,像溫言。
一種是家裡非富即貴的,像陸淮。
同學們各有各的底氣,平日裡說話都端着分寸與架子,但溫言很清楚的記得,陸淮坐着車來的那天,再眼高于頂的同學,對他都熱絡不少。
“你知道為什麼嗎?”陸淮坐在溫言課桌上,吊兒郎當地開口,“京市的車牌有講究。”
A8開頭的純數字牌已經成了文化符号。
陸淮掰着手指頭數給她聽:“A80是□□,A82是京市.委,A83中.紀委,A86有一部分号段歸公安部,你猜猜A81歸在哪一類?”
午休時陽光灼熱,曬得人焦灼,陸淮混不吝的眉眼看得她沒來由火大。
溫言猜不到,也沒想猜。
她一把抽出被陸淮壓在屁股底下的書,眯着眼笑:“歸哪一類那也是你小叔的車,跟你什麼關系?”
陸淮被冷不丁抽了個趔趄,摔下桌去,好半天沒爬起來,顫着手指她謀殺親同學。
她沒謀殺陸淮,但那些過往,倒是都被她謀殺在回憶裡了。
溫言低下頭去摸手機,方才陸知序的秘書安排車時,她已經明确拒絕過。
她打的車再轉一個紅燈就到了。有些不該再有的牽扯,能少則少。
可事總不遂人願,有人偏要和她對着幹。
面前賓利的窗落下來,露出陸知序眉骨英挺的側臉。
他眼睫懶散垂着,陰影下的半面臉轉過來,如同世間最絕倫的藝術品。
溫言浸在昏黃路燈裡,一顆心重重跳了下。
“上車。”陸知序溫聲開口。
溫言艱澀地别開眼:“我打了車。”
陸知序擡起眼注視她半晌,而後沒什麼情緒地開口:“聽話。”
聽話。
輕飄飄兩個字,卻像跨越千山萬水與時光長隙,驟然敲響在耳邊的晨鐘。
驚得溫言耳畔嗡鳴。
那半年裡陸知序對她說過很多回聽話。
在床上按着她的後頸用力時,在床下将她圈在懷裡由她作弄時,在溫言不依不饒撒嬌時,在千百回失望後鬧着要走時,都是這一句“聽話”。
至甜蜜不過這二字,至酸澀不過這二字。
今日至鬼使神差,也不過這二字。
溫言一雙腿如同灌了鉛,輕易被灌鉛之人扯着心神走,坐上了車。
“一白,去京大職工宿舍。”
被叫做一白的年輕男人颔首應是,将車開出長街。
絢爛的霓虹如過眼雲煙,一片片掠至腦後。
車裡安靜得讓人憋悶。
狹小空間裡的熏香味道和陸知序身上的氣味兒有些像,帶着一股雪後的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