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膳席上俱是至親舊人 —— 鄉野人家本就沒有主仆不同席的規矩。所謂 “獨木易摧,衆木成林”,與高門士族一樣,市井小民亦有應對風險的生存智慧。這是曆經五代十國連年戰亂,在烽煙中鍛造出的庶民存續之道:黃發垂髫共飲一井水,青壯婦孺同守三尺垣。
吳悅人小胃口窄,隻吃了半碗桐皮熟脍面,再添兩塊棗糕,小肚子便鼓得溜圓。她擱下湯匙,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對面幾個男的手握瓷盞斟滿清酒,觥籌交錯之中,歡聲笑語不斷,時不時還手捏了塊桌上的按酒。
所謂 “按酒”,就是北宋飲酒時必配的小菜,一般都是些肉幹、果脯、腌菜。
吳悅盯着父親盞中晃動的酒液直咽口水,也想淺嘗一口,試試酒精濃度,卻被她娘以為她口渴,喂了口紫蘇飲。
吳王氏畢竟上了年紀,經此長途跋涉,食欲難免不佳。她僅喝了半碗粟米粥,便以手示意先行退席。青棗見狀,忙不疊起身攙扶着老夫人回房服侍。
酒酣耳熱間,女眷已陸續離席。劉耘娘催着小女兒去歇下,自己則看着丈夫與兒子仍在席間談興正濃,便由着他們去了。
待收拾完狼藉的膳桌,耘娘帶着王婆繞院落巡查了一圈。從倒門房管家路伯父子的居所,都一一過問是否有缺漏之處。
待諸事妥當,耘娘才返回後院。先至婆母房前問了安,又往東廂房查看女兒是否已安睡,最後到西廂房叮囑兒子明日卯初起身,随她出門采買家用。
月已當空時,她才拖着疲累的身子回房。
一進屋便閑不住,将丈夫的舊衣按季候分門别類疊好收進櫃中。忽的想起什麼,轉身向側躺在床榻上的丈夫問道:“官人,這宅子究竟租了多少銀錢?”
吳軍聞言大笑,得意地摩挲着絡腮胡,眉峰一挑:“娘子,這宅子咱們可是買下來的,并非租賃。”
耘娘聽罷大驚,這可是兩進的宅院!丈夫如今不過是正七品的指揮使,按官制,唯有正六品以上武官方能居住兩進院落,此等門屋規格已是明顯逾制。若說租賃尚可敷衍,若是購置,在這天子腳下難免招人側目。
在仁宗朝,像吳大郎這樣的禁軍指揮使,俸祿由月俸、職田與朝廷賞賜構成。月俸為 30 貫銅錢,另可支取 5 頃職田(約合 500 畝)的租稅收益,年總收入折銅錢約 600 至 800 貫。相較之下,普通禁軍士兵月俸僅 1 貫,而從五品的都指揮使年俸可達 2000 貫以上。因當時銅錢短缺,民間實際流通中 “一貫” 僅合 770 文,并非足值千文。
此時東京城的物價:米價約 1 貫 / 石(每石重 59 公斤),羊肉 100 文 / 斤,豬肉 60 文 / 斤,普通絹帛 1.5 貫 / 匹,高檔絲綢則需 5 貫 / 匹。而内城一套普通住宅,售價至少 5000 貫。
“你莫不是把公公留下的那些珠寶典賣了?” 想到這個可能,耘娘猛地放下手中衣物,轉身用力捶了下丈夫的肩膀,“那是咱們說好給孩子們留着辦嫁娶的!”
吳溫老爺子當年可是打過不少硬仗,尤以南唐一役斬獲頗豐。
南唐國力富庶,後主李煜投降後,宮中所藏珍寶 —— 諸如澄心堂紙、李廷圭墨(與龍尾硯、諸葛筆并稱 “文房四寶”,為南唐至北宋的禦用貢品),及國庫内二百萬兩之巨的金銀财貨,皆被清點後分船運往東京,納入皇家内藏庫。史載裝運時舟船盈河,往返數趟方得運完。
雖說北宋承襲五代《軍資庫法》,明令戰場繳獲須盡數上繳中央軍資庫,嚴禁私留,更有律法規定 “諸軍人從軍私留财物者,一尺杖八十,一匹加一等”,但金陵城破時,“士卒懷挾珠玉者不可勝計”,事後竟無一人被軍法論處。
吳溫素性機敏,早防着身邊監軍的耳目。攻入南唐皇宮那日,他故意大剌剌抓了幾錠官銀懸于腰間,任人看見,實則早與路伯備下雙層束帶行囊,将精選的玉器字畫貼身裹于腹前,外覆厚重甲胄。每逢用餐便多揣兩個炊餅塞在懷裡,久而久之,同袍見他腰腹渾圓,隻道是軍糧充足養胖了。待戰事稍歇,他又以 “回鄉完婚” 為由告假,實則是要将這些私藏的珍寶捎回老家,交與吳寡婦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