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實賣了一個大珍珠,不過那是你本來打算留給咱們未來兒媳的,給悅娘的我可沒賣!” 吳軍連連搖頭,又細細向媳婦算起這筆賬。跟随景泰對戰西夏時,他們斬首千餘級,打了當年唯一的勝仗。自宋太祖起,按 “先登者賞錢百貫,斬首一級賞錢十貫” 的标準犒軍,加上回京後仁宗額外的賞賜,這一場戰役就足足拿了 1200 貫。本來不賣那顆珍珠也夠,但新宅要置辦家具,手頭就捉襟見肘了。
耘娘卻覺得珍珠賣了就賣了,反正離兒子成親還早,這幾年他們再加把勁,多存些銀錢便是。給小女兒留的那隻绶帶鳥穿花紋金手镯和掐絲鑲玉嵌寶金簪,可是萬萬賣不得的 —— 這種工藝,如今在市井中可是價值千金,給悅娘出嫁時壓箱底正合适。
“這個宅子也是賣家賣得急,又恰與咱們大女婿相熟,我這才沒顧上與你商量,就把珍珠在潘樓出手了。”吳軍忙活整日已顯困頓,不願多言,徑自起身吹熄燭火,一沾枕頭便鼾聲如雷。
耘娘本欲問丈夫官職遷升之事,見他這般模樣隻得作罷。她側躺于床内側,心中默默盤算明日要務:先讓王婆收拾廚房,差路與去采買柴薪,總得備些熱水用度;再遣人往大女兒家送信,告知女婿與親家入京安好,隻是家中尚未整肅,待安頓停當便登門拜訪。
帶着初到異鄉的一絲不安,及對新生活的殷切期盼,耘娘很快墜入夢鄉。
辰時三刻,青瓦檐角猶自凝着未晞的晨露,吳宅上下已早早起了勞作。
吳悅不過五歲女童,尚不及成人膝頭高,稍不留神便不知卷到何處去了。為防她今日磕碰受傷,劉耘娘特意将她關在房内。
“量你有張良計,我自有過牆梯。”
踩着榆木矮凳攀上屋内花窗,靛藍裙擺蹭得雕花窗框簌簌落灰,吳悅卻渾不在意。她指尖緊扣纏枝蓮紋的窗棂,像隻執着的小松鼠般向外張望。昨日先行擡至側廳的木箱,此刻正橫七豎八堆放在後院,箱蓋全開以便清點物品。桂圓手持搬家時謄錄的清單,正逐件核對。
搬家放在現代都是一件麻煩事,更不要說古代。古代家庭的物品數量多且種類雜,桌椅床榻、衣衫布帛、典籍文玩、日用雜物皆需搬運。偏生又沒有現代的搬運工具,木箱都需要提前手工制作,木料厚重堅實,單是空箱便需兩人合抱。裝箱時更要逐件細裹:易碎的瓷盞以棉帛層層纏繞,再襯以稻草塞入箱底,書籍信函則用布囊分類收束,以防受潮蟲蛀。這般耗力費時的活計,稍有不慎便會遺漏破損,是以必得造冊登記,方便日後逐件清點。
管家路伯正指揮兩名雇來的精壯仆役,合力擡一口四尺長的柏木大箱。
“腳下留神!箱裡可是汝窯的青瓷!” 他的嗓音帶着晨起的痰音,布滿老繭的手掌虛虛護在木箱邊角,生怕磕着碰着。
這套瓷器吳悅還記得,箱中那套青瓷裡,有隻碟盞是她幼時失手磕碰過的,邊緣還留着一道細如發絲的裂痕。
那時的物件,傳個三代實屬尋常。一來用料講究,全賴匠人手工細磨,不像後世多有以次充好;二來即便生産工具日益精進,也鮮少有人将舊物随手丢棄。壞了便扔、淘寶下單的做派,在此時簡直不可想象。現代人反倒美其名曰 "計劃性報廢",聲稱耐用之物會讓消費者停止購買,唯有推陳出新才能拉動内需,因此總是會給你留一些小瑕疵,讓你不斷購買去疊代升級。
但在古代 —— 椅子腿斷了?要劈了做柴?簡直敗家!尋個木匠修繕便是。
碗破了?補補照樣能用。什麼?你嫌破碗晦氣,說是什麼 "乞丐用的",難不成還真把自己當貴家公子了?
古時的工匠,也的确是精益求精,她兄長吳夏就曾在一家舊貨攤上購買墨錠。
攤主的祖父據傳是吳越國時期的老墨工,老人顫巍巍捧出祖傳的搗墨錘,自豪道:“這是五代十國時先祖傳下的手藝,您瞧這墨錠收在木匣裡能存百年不褪色,夠您孫子輩使呢!” 吳夏被這番營銷說辭打動,不僅買了兩塊,還特意替妹妹存了一塊,說留待她日後抱孫時用。
百年的墨錠這也不是虛假宣傳,不少士族文人的端硯上積着層層墨垢,最底層的墨痕竟能追溯至唐代。這些雅士以使用李白、杜甫等先賢曾用的舊墨書寫為幸事,仿佛透過斑駁墨漬,便能觸摸到跨越千年的文運傳承,也能成為下一個詩仙。
隻是不知,墨肆老闆面對積壓的新墨時會如何發愁,作坊裡熬制松煙墨的桐油即将幹結,新制的墨錠卻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