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輛牛車緩緩穿過内城朱雀門,朝東邊的曹門行進,經曹門大街折向北面馬行街方向,吳家在東京城的宅邸便坐落于與馬行街相交的醫者街上,一處兩進磚石結構的宅院。牛車從青瓦門屋駛入前院停下,吳軍早已在此等候。劉耘娘小心攙扶婆母下車,先将其送至後院坐東朝西的正房安置,一擡眼便望見小女兒正踮着腳在各個房間裡好奇張望。
這兩進院落的後院有一大一小兩處正房,另有兩間廂房。坐北朝南的主正房供婆母居住,其西側小一些的正房則作為她與丈夫的寝室。正房東西兩側的廂房裡,按常理本應将較大的東廂房分給兒子,但吳王氏念及孫女年幼,執意将這間寬敞的廂房留給悅娘。她深知女子婚前在娘家的時光最為珍貴,特意讓孫女有更寬敞的空間嬉戲玩鬧。
雖說宅子置辦得倉促,該有的陳設卻一樣不少。大姐麗娘依照妹妹的喜好,用一架楠木雕花屏風将東廂房外間隔成獨立書房:博古架被巧心分隔成多層格子,中央擺放着一張四足雕花的楠木書案,案角嵌着四隻抽屜,邊角處還雕着纏枝花紋;一把帶弧形靠背的圈椅上鋪着軟緞坐墊,與書案相得益彰。靠牆立着四隻齊整的樟木箱,表面雖未上漆,卻因木料本身的香氣而顯得格外雅緻。内間是吳悅與青棗的寝處,螺钿梳妝台與榆木衣櫃分列兩側,青棗正踮腳将小娘子的絹帛衣物、布偶玩具及書卷字帖,連同路上拾得的鵝卵石、枯枝标本分門别類收進箱櫃。
安置好婆母後,劉耘娘特意叮囑小女兒莫要在庭院裡翻弄泥土,這才匆匆趕往前院 —— 丈夫正站在牛車旁指揮仆從卸運箱籠。
見阿娘匆匆離去無暇看管,祖母又在榻上閉目養神,吳悅蹑手蹑腳地溜進了兄長的房間。
吳夏在南陽老家的縣學已修業三載,平日食宿皆在學舍,唯有旬假之日(每十日休沐一日)方得歸家。按常理正常孩子8歲便可以入學,他卻推遲到了10歲。
實因那幾年家中變故不斷:父親先是被調往西北邊防,恰逢妹妹悅娘出生;未及半載,祖父驟然離世;緊接着二姐到了議親年紀,家中男丁唯有他一人,即便父親遠在邊塞,也隻能由他替父送二姐出嫁。待悅娘兩歲時,母親才稍得空閑,年已十歲的吳夏這才入了縣學丙班,在一衆七八歲的幼童中,因身材高挑而格外顯眼。
縣學按生員資質分作甲、乙、丙三班。剛入學的童生皆歸入丙班,每日功課不過誦讀五七十字,臨帖十行;甲等班則由教谕親授《五經》《論語》《孟子》,每日考核經義三道,需撰文闡釋儒家經典義理。
頗有羞恥心的吳夏哪裡肯與七八歲幼童擠坐一處?他本就比同齡人高出半頭,在丙班中更顯突兀,比同班八歲學童足足高出半個身子。這個平素不愛握筆卻熱衷弓馬涉獵的少年,居然奮發向上了起來,費時一年半便從丙班升入甲班。
但是一進入甲班,吳夏又散漫了起來。班上多為耕讀傳家的子弟,嫌他出身武官門第,幾個富商之子也常以衣着破落為由恥笑他。他索性将課業維持在“良”等,終日獨來獨往,縣學中最開懷的時光,竟是歸家後逗弄小妹。昔年與他一同玩耍的孩童,自私塾開蒙後多被送入地方武學,子承父業投身行伍,唯他因父親堅持,走了一條與家族傳統相悖的文途。
吳父的考量自有深意:他雖為武将,卻深知在重文抑武的世道裡,文科舉才是光大門楣的正途。早在吳夏未出生時,家中常年隻有兩個姐姐,他也沒有嫌棄輕視,對她們要求頗高,大姐麗娘、二姐绮娘皆延請女塾師開蒙,甚至士大夫圈層盛行的 “四般閑事”(焚香、點茶、挂畫、插花),亦特意從東京城請來一位退身的馬婆子教導。這馬婆子早年随侍貴家小姐,熟稔高門内宅的儀軌,無奈小姐早逝無子,她随嫁妝返回主家,年長後獲釋歸鄉南陽,恰遇侄子租住吳家鋪面,這才被引薦入府。她悉心教授兩位小姐數年,直至二姐绮娘出閣,才以年老為由辭去教習之職,退居養老。
吳溫老爺子在世時,常向孫子吳夏念叨識字的緊要:當年在軍中,若不是他勤學不辍識得幾行字,哪能在同袍隻顧搜刮婦人閨房金銀時,獨獨懂得先往書齋裡尋 ——将珍本古籍、名人畫軸小心收撿,而非付之一炬;遇到精緻硯台,亦會用布帛仔細包裹,呈給上官。有時書齋裡還能尋得成色不錯的玉器,甚至幾錠散碎銀子,他便悄悄收為己用。憑借這些舉動,他多次獲上官嘉獎,隻可惜後來随軍北伐時,直屬将領戰死,他亦在亂軍中傷了左臂,否則仕途不止于此。
這些軍旅往事,皆由吳夏從祖父口中聽來,他常将這些故事講與小妹悅娘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