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蘭因身子好得很快,服下解藥三日後,她便從鏡淵閣搬回了王府。解藥到手,便是與宋千郎達成了交易,阙蘭因身邊突然出現了個小醫師,一看就是那人的手筆。
沐王面聖後,陛下欲召見阙蘭因,才得知她感染了惡寒。畢竟是持令使者,代表聖人威嚴,皇帝生了疼惜之意,要尋太醫去王府上診治,也是成全君臣佳話。宋千郎巧言勸谏一番,以規制與權衡之由,硬是把自己府上的醫師塞到了阙蘭因身邊。
阙蘭因卻是看得開,正好不用裝了,惡寒和中毒的症狀可完全不一樣。盯着就盯着吧,反正現在雙方目标一緻——霍無期。
應郡主之邀,阙蘭因一安頓好,便前往長公主府。
上月初,威甯帝下旨,霍氏嫡女辭煙,門楣軒骨,雲容花顔,品行端淑,冊以皇太子妃,正位儲闱,所司備禮冊命,于臘月良辰完婚。【1】
長公主名為太子姑母,自當備禮相賀,命解玲珑作畫以呈東宮,一來不奢,二來足誠,三來長公主擅畫,後輩承技,寓意恩傳。
解玲珑雖擅畫,卻是頭一次獻畫以禮,容不得半點差錯,表意與用料都要百般斟酌。阙蘭因懂畫,且是鏡淵閣學士,比起哥哥更懂禮規,又不乏新意點撥,這位郡主希望她來參考參考。
解玲珑居所在府東,屋内布置倒是和前廳大相徑庭,尤喜亮色,華而不奢,襯着屋子俏皮。寝居到處都挂着畫,看落款,皆是無名畫作,隻是題了日期。字迹各有風采,有揮斥方遒,有柔轉千回,有淩厲有緻,有小巧玲珑,放眼望去姿态各異。
阙蘭因的目光停留在一幅《青鳥圖》上,雖然隻多了一瞬,解玲珑卻察覺得清楚。
郡主問:“先生喜歡這幅?”
阙蘭因搖搖頭,“并非喜歡,隻是覺得奇異。”她指向畫上青鳥,一身青翎,羽翅懷胸,匍匐在玉石之上,三足發力深紮石下,眼神柔和望向遠方,“相見無望,唯思代傳,蓬萊無路,青鳥探看。可這畫上的鳥,模樣雖仿,神意卻無。傳信使者傳不了思念,隻是在等候。翎羽雖豐,卻不往天阙,彌留地上石。”
不讓青鳥傳信,隻是讓它默默等待。
“先生覺得,這是什麼意思呢?”
“作畫人很自信,堅信愛人會回來,會迎接他的愛意。”阙蘭因深埋仇恨那麼久,頭一次感受到這般純粹愛意,還帶着一種可憐的自信。她突然很好奇,誰會作這樣一副畫,還擺在郡主屋裡,看那落款字迹,阙蘭因心頭頓時一緊,才明白過來,吸引自己的到底是什麼。
這人仿着她從前的筆迹,不夠精麗,卻多了一絲厚重,看筆力是個男子。
聞言,解玲珑沒接着說下去,而是回歸正題,“先生,此次相邀來由兄長已經說得清楚,我想好了三題,先生幫忙選選。”說着,她拿出題字帖展于桌面。
阙蘭因回過神來,禮貌笑了笑,“好。”
她低頭看桌上的題字,“題一,夭夭桃花昌熾歡;題二,鴛鴦雙飛富貴阙;題三,儲定君妻舉案諧。”
阙蘭因擡頭,面露惑色,“郡主在題一處着墨頗重,已有偏好,還要問我麼?”
解玲珑雖被猜透心思,但還是倔強問道:“先生選哪個?”
阙蘭因直言道:“郡主,東宮迎妃并非兩家嫁娶,關系皇族,牽連社稷。夫妻相愛相歡自是好,可更為重要的是立為表率,守規正言于萬民。不可過恩,晦為浸淫;不可少恩,愧于難嗣。郡主少女心思,贈皇兄皇嫂本是無礙,可此畫代表着長公主府的态度。”
“所以,先生一個也看不上?”解玲珑挑眉笑道,心裡并未有不滿,反而覺得自己找對了人。
“臣有提議,皓京西郊有個畫市,郡主同臣去那裡看看。”
***
冬日,西郊畫市,鼓聲四起,交易初始。
解玲珑換了一件素色大氅,頭戴帷帽,随阙蘭因來到畫市口。她從小随母學畫,卻從未來過這種地方,也不知皓京有這樣一個畫市。放眼望去,琳琅集市,市井氣息濃厚,不知賣的都是什麼畫。
一輛馬車緩緩駛來,馬車破舊,不同漆色的木頭疊補着缺口。奇特的是,馬輿被封得很死,隻在前頭露出個方寸洞,主人坐在馬上趕車,臉凍得通紅。
這麼冷的天,按道理,人應該待在車輿裡,可封得這麼死,裡面恐怕坐的不是人,難道是畫?
阙蘭因看出她的好奇,笑着解釋道:“畫市裡的人,雖都是小民,愛畫之心卻不亞于士族。那車輿裡封存着新畫,每日早晨,供畫商便會護畫進市,商人按需進畫。”
“早就聽聞,皓京百姓愛畫,畫師雲集,交易場所衆多。隻是我常年困居闱内,少時又鮮出宮門,上一次入集市,還是禅月姊……”郡主突然住口,疾步進入畫市,阙蘭因在她背後淺笑,也跟了上去。
畫市裡,人頭攢動,這酷寒冬日依然阻擋不了人們求畫的心,解玲珑左右逢看,很快就融于買畫的人群中,和他們一樣尋起畫來,似乎忘了來的目的。阙蘭因就跟着她的身後,不動聲色,心中暖意不斷上漾,眼中卻多了一絲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