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自然看不懂,這本是末局,未知前因,怎知絮果?”阙蘭因擺好棋盤,一枚黑子,一枚白子,來回交替落定盤中,重頭演繹這場對弈。
沐王看得入神,直至她下到最後方寸餘白間,他喃喃道:“接不歸,斷尾求生,先生舍棄的是什麼?”
阙蘭因停手,緊盯着那被圍定的黑子,淡淡道:“當然是死棋。”
“不,你在拿命賭。”沐王向她靠近了些,那目光竟有些逼人,透着懷疑和前所未有的恐懼。
迎着風雪,日夜不停地趕路,蕭衍昨日才入皓京,一刻也沒歇着,整頓好王府事務,便進宮述職。面對父皇嘉賞,朝臣贊譽,小人暗諷,他并無過多感受,隻是急着去見阙蘭因。
今日,他帶着一身疑問,一腔煩悶,來見她。
誰料,還未等他開口,就被阙蘭因安置在小門外,她指着門上的小孔,笑道:“殿下,請再給些時間,讓臣把私事處理了,好嗎?”
而蕭衍如梗在咽,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乖乖地待在門外,就這樣看着他們下棋,聽着他們争執,臉上沉了幾層色。出來的時候,手裡的骨扇都被捏皺了。
面對他的問題,阙蘭因隻道:“落子無悔。身處絕境之時,若不舍,如何得生?”
“但,你完全沒必要送命,到底是為什麼?”蕭衍冷笑幾聲,如此冠冕堂皇的說辭,事實絕非這般簡單。
見蕭衍一副看透模樣,阙蘭因不再打謎,用食指劃過黑子身後的道,說:“為了開一條崎岖道,置之死地而後生。最能迷惑敵手的,往往是掌握對方性命的機會。
這一步雖險,卻是一石三鳥。臣得了想要的東西,護了想護的人,甚至毀了恨的人。”說到最後幾字的時候,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幾近瘋狂的笑容,不過很快就收斂了。
蕭衍低頭縱觀棋盤,思考着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局的?是入沐王府,是遇見老師之後,亦或是十年前。他挑起一枚黑子,順着阙蘭因下的線路一步步落下去,“若你一開始的目的就是奪嫡,那老師不過其中一步,因為他絕不會放縱任何人迫我上位,除非有什麼不可說的理由。”
“所以,殿下認為是臣故意接近裴老,相迫于他?”
“難道不是嗎?”蕭衍很笃定地問道。
阙蘭因朗聲一笑,“看來,淄都一行,殿下記起了很多事。”
沐王似是回憶起什麼,目光一愣,手中繼續行着棋路,“依憑老師進入沐王府,投我所好,赢得信任。接下來,安排了城門口的亂民,要讓本王想起什麼呢?”
“殿下想起了什麼呢?”阙蘭因反問道。
“……”沐王并未作答,而是繼續行棋,話鋒一轉道:“秦雲鶴的異樣配合,秦泊溪的提前相迎,賣餅老頭口中怪辭,幕遮天過往行為,雪林刺殺,先生周旋其間,又起了什麼作用?”
阙蘭因沉默了,緊視沐王置下一步步靠近終點的棋子。
沐王沒有等到半分辯解,眼中聚滿失望,不再行棋,沉着頭道:“先生滿心算計,不惜利用摯友,強迫親師,甚至要去剖開他人的傷疤。”那是塵封多年的疤,透着露骨的疼。記憶如同洪水般洩流而出,重新裹挾着他入這濁流。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般意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1】,皇位于他而言似乎是責任,是必然。他要登上那乘龍位,彌補皇兄遺憾,承托皇姐冀望,殷寄肅北王之志,他以為自己能做到。可十三歲時的那場血案,将他徹底打入永夜的淵底,痛苦、自責遠比不上内心極度的恐懼。
直至被推上親王位,蕭衍知道自己躲不了了。父皇有四子,除了已經離世的翊王,便是權傾朝野的東宮太子、寄人籬下的信王,還有加封親王的自己。若論權勢,他是唯一可與太子鬥的王。
無心相争,懷璧其罪。這身份、這地位就是懷中美玉。
阙蘭因依然笑着,卻是含着幾分凄涼,“殿下這是厭惡臣了麼?”
“不,我是可憐你。”蕭衍撷起最後一枚棋子,落下最後一步,滿目痛惜道:“走到終處,所有冀望全在這一枚上,孤身的滋味不好受吧。”
阙蘭因心中一震,不經意間,她的目光似乎飄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至多白子步步緊逼,至多黑子前仆後繼,何談孤身?我生來孤子,自幼怙恃俱失,唯有一條向生性命,最明白血緣牽不起的聯結,便要用利益捆綁,羁絆束縛。”
“到底為何如此?”沐王一直猜不透,她若是為了功名,為了錢财,當太子的幕僚,亦或應父皇之請入内閣掌事,都比扶持自己來得便捷多。
若非功名利祿,又會是什麼?不惜走上最危險的奪嫡道,龐複人的心緒,不惜将自己逼入絕境,以命誘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