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塊大小的東西像被嵌上一對精密的機械翅膀,層層咬合,宛若天降神兵,就這麼湊巧地将她砸得暈頭轉向,不分東西。
時機銜接得恰到好處,程節還沒偷溜大吉,言着短暫地反應過來,很快将東西換到另一隻手,修長的手指款款一伸,沒看他但幾乎是下意識就精準無誤地拉住他。
力道不輕不重,他卻像失重般被提溜到半空,随便朝地面一瞧就是濃墨色的海。
陌生的溫度,溫熱的掌心,掌間的紋路對紋路,空氣也被攪和得如同遊船與暗礁,一觸即發。
言着仍舊盯着眼前即将出鍋的小吃,這次輪到程節望過來。
他左右躲閃的視線蓦得一刻靜止,重新擡起的目光凝着點長夏的風聲,語句在唇齒回轉幾番,最終他隻在一旁小聲提醒道:“其實……我帶了。我是指……紙巾。”
聲音溫溫潤潤的,不仔細聽甚至要和夜色融為一體,言着笑笑:“我發現你好像一直都有這個習慣……”
“是嗎?”程節很輕地下意識反問,問完又笑。
言着若有所思地點頭:“好像自從認識你之後,一直是這樣。”
程節站在她右後方,趁她沒扭頭的時候直直望她,她耳側弧度微微的碎發跟随呼吸顫動,從這個角度看不見言着的正臉,隻聽她的語調也感覺分外平常,像是他們相熟已久。
他慣會從細節裡尋找突破口,隻要有毫厘便能推演,更何況言着給予的反饋更多,他直覺她的心情肯定不錯。
也許真是應了那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他不動聲色地勾了視線,垂眸望向還沒松開的手,忽得想起什麼笑了一下,稍後又遮掩地抿抿嘴角,他想開口但實在不知道說些什麼。
反正她的心情不錯,就是好兆頭。
空氣裡的熱鬧因子炸了許久,又似乎在某一瞬歸零。言着豎起耳朵聽程節講話,但他久不說話,于是朝他這望過來。
剛出鍋熱氣騰騰的小吃被她單手捧着,她的人完美地融在夜市喧喧裡,和風一同撕扯不開,而她倒也沒放開他的手,眉眼一彎也學他不說話。
像是要來一場無聲的對弈,最後還是程節先忍不住,默了半晌輕聲道:“也不是,我以前沒這個習慣。”
聲音被風一吹就化,言着沒聽清,些微湊近問他:“什麼?”
不知道是衆多小攤的燈光渲染還是他的心在一刻不停地呼喚,總之程節覺得她的眼睛很亮,比月色仍要勝上幾分,像畫龍的最後一筆。
“我是說,嗯……對,”他腦子轉得飛快,眨眨眼應聲,“好習慣需要保持……嘛。”
尾音不自覺帶上些許黏膩的氣息,特别像在撒嬌,所以他剛出聲又開始後悔,糾結地想咬緊牙齒,但又怕動作太明顯被發現,隻好裝作是從石塊的縫隙裡長出的雜草,埋頭看地默不作聲。
他發誓,他絕對不是故意的,他從前絕不會這樣。
硬要歸結原因的話,大概是情不由衷,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正常現象,所以口比心更快反應,像充斥慣力又被撥慢的發條,滴滴答答總會回歸原位。
出場設置嘛出場設置,他想。
言着隻當程節是不好意思,重新将臉轉了回去不看他,又煞有其事地認真點點頭,笑着嗯了一聲。
不遠處爆發的一陣笑鬧,在空氣中躍動得更烈,他們之間浮動的微妙氣氛讓程節忽然覺得臉發燙,他又偷偷擡眼看她,睫毛扇動幾下,目光更加柔和。
好像隻要看見她,一切都能實現,一切都還來得及。
所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他不是個一無所覺的人,相比之下甚至覺察更多。但遇到她的事情會刻意地不去思考,隻憑本能。雖然大多數情況下他不争氣容易宕機,也沒機會多加思索。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這似乎已經和呼吸、貪婪一起并稱為他的幾大慣性本能。
他有些摸不清言着的喜好,所以市面上的紙他都買了嘗試,但可惜他就沒見過言着幾次,能說上話的次數更少。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被擱置的紙最後也沒浪費,差不多都被陸高這邊摸走一張那邊卷走一包,非常自覺地連半份也沒給他留,美其名曰讓他别睹物思人,要看就正大光明,别學小偷那套膈應人。
程節左耳進右耳出,依然我行我素。
他就這麼一路補充一路消耗,後來他覺得好的留給言着,差的剩給陸高,結果被陸高無意發現,陰陽怪氣了兩頓。
今天遞出去的那包是有香氣的一款,他嚴謹地測評過許多,這款最好聞,應該會符合她的喜好……吧。
如果不,那就再換新。他也曾咂摸兩口,覺得自己造也不是不行。
雖然因為這這那那的原因一直沒實現。
他輕歎一口氣,決定找個什麼别的話題找補一番:“我……”
但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合适,他露出不明顯的淺淡笑意,思索半刻最後默默咽了回去。
世界上最遺憾的事莫過于後悔,因本該決絕而遲疑悔,因命運無果難以更改悔,因不現實的虛妄悔,似乎一步錯而步步皆為牢,大多數連彌補的餘地都沒有。
他不喜歡躊躇,但又大多躊躇,面對她尤甚。好在留給他徘徊的時間并不長,因為言着總能從細枝末節裡看透他惶惶而未可終的心聲。
“是挺好的,像個百寶箱,”她沒扭頭,但聲音順着傳到他耳邊,輕巧得撩開薄如蝶鳴的春岚,她開玩笑地繼續點評,“好像隻要我問你,你就什麼都能從口袋裡拿出來。”
末了她似乎被自己的話逗笑,接道:“怎麼這樣啊。”
程節因為她的話愣神,其實他不太認可她說他是百寶箱,多少有點受之有愧的意思在。他本身并沒有那麼萬能,隻是有些時機撞得如此湊巧。
于是思來想罷,他最後低聲回道:“我會繼續保持的。”
“?”言着一時沒跟上他的腦回路,眉尾往上單挑了一下,似乎對他的回答頗為意外,但一想到是他,又覺得也不該太意外,笑了笑應道,“好吧好吧。”
眼見攤主在問過在這吃還是打包後利落地從竹筒裡抽出兩根長竹簽,再熟練地裝碗套袋,遞給對面的言着。
言着用其中一根戳了塊裹滿醬汁的送到程節嘴邊:“你嘗嘗?”
程節很輕地嗯了一聲,順從地張口咬住,他看着言着格外真摯的眼神點頭:“好吃。”
末了他又怕言着不信,再次重重地點了下頭:“真的。”
聞言她比了比竹簽,再點碗裡的食物示意:“再來一個?”
程節誠實地搖頭,視線一錯朝她身後的攤主那看,言着瞬間會意,扭頭就看見攤主拿起辣椒粉瓶要倒,趕忙出聲:“一點辣都不要。”
攤主高聲應好,全程參與的程節被後知後覺的辛料香味刺激得喉嚨一緊,手掩住嘴悶悶咳嗽。
過了片刻才恢複如常,悄悄往言着那挪了半步,他的聲音裡暗藏不易察覺的雀躍:“剛才是意外,我不是完全不能吃,能吃一點。”他比了個放大的手勢。
“一點?”言着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