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思索無果,程節開始進行深刻的自我反思。
說實話,比起數學,他更希望在言着心裡他像化學。
譬如物質加物質,譬如分解和重構,在長或短的反應時間後誕生新的一面,企圖讓餘溫燃燒掉整個季節。
程節眼皮撩得不動聲色,半刻再壓下,他很輕地喟歎一聲,才默默添上後續,但很顯然,在她眼裡他估計隻能算催化劑。
是的,就是催化劑。
他既非俗套話本裡的主角甲乙丙丁,占有三兩句台詞,也非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助人脫離苦厄,他不參與反應,不影響平衡,唯一的作用是加快速率。
他不得不明晰這樣一個結果:即便沒有他,言着擺脫負面情緒也隻是時間問題。
程節忽然覺得挫敗,隐約有一種心慌的情緒如蛛網纏織蔓延,從胸口爬滿指尖,直至将他牢牢鎖在原地,他倏得身體前傾,手臂搭在膝蓋上,稍稍握緊手中檸檬水,低着頭辨不清神色。
言着稍稍側眸就能看見他的狀态,低頭不語,緘默得不同以往的每一次,他腕上的黑色機械表吸附在肌膚之上,銀色的秒針不知疲倦地轉過一圈又一圈。
仿若日光傾盆,又仿若暴雨将歇。
她移開目光,下意識擡手看向時間。
指針一格一格段錯地跳動,比她預期的還要早一點。
于是她在側後方的一級台階上墊了張疊了兩道的紙,随手将喝了一半的檸檬水擱置其上,再接連問了程節幾個平常的問題,借由氣泡、溫度和試卷,将他拉出胡亂倒伏的漩渦。
在有一搭沒一搭并且時不時對不上腦電波的聊天裡,時間走向六點十九。
程節不知道十幾分鐘夠不夠碎冰同化,但似乎能感受到僵硬發冷的掌心和十指在逐步回溫,他雙手攏住暗暗默數。
言着則坐得懶散,手撐在身側,她即便隻是如此坐着也不覺無聊。
風與物在眼前鋪陳,遠處天邊瑰色從角落漫開,在未知的所屬之地有如斯不朽躍動光輝。她用餘光去望程節,眉眼又悄悄彎了一下。
因熱量碰撞而産生的水珠順着塑料軟塌的杯壁落在底面邊緣,洇開一小塊。
她将它拿起,擦幹水珠後重新托在手心舉高在目前,視線從中穿過,光影扭曲變形,勾勒出恍若分崩離析的色塊,似乎依舊是夏天熾熱的尾巴,隻要一伸手就能握住。
在二十堪堪到站的那刻,她掐着點又用餘光瞄他。
也許現在思考有點遲,但确實她是現在才分心想起後續該如何。
她遲緩地糾結到底怎麼樣把程節安全送到目的地,又或者在那之前應該先關心現狀幾何?
言着站起身,比着距離象征性地從側邊挪了幾步,站到程節目之所及處,一隻腳踩住稍高的台階,下一秒自覺且不動聲色地再縮回來。
她些微俯身,程節仰起頭看她,臉上的神色一覽無餘,如此沉沉對視片刻,她尋了個舒适的姿勢蹲在他側前方的平地上,目光灼灼,眉眼新月:“腳怎麼樣了?能走嗎?”
程節也跟着低頭,言着的瞳仁比一般顔色要深,眼型也極為漂亮,笑起來像疊了月華,燦爛得讓人不敢細看,但偏偏她看人時又直直望進眼裡,而他的身影就會在其中倒映成形。
能夠盛下滿天銀河但此刻僅有他一人,總覺深情,所以他經常會有被珍視的錯覺。
程節對視幾秒後錯開視線,裝作不經意地看向她身後的其餘事物。
不如她,通通不如她。他想。
所以不過片刻他偏開的視線再一次移回,掩飾般頓了頓說道:“可以……我感覺好很多,應該可以自己站起來。”
言着點頭道:“行。”
程節借由欄杆起身,一下沒站穩身體很小幅度地往一邊歪,刹那間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以及伴随而來的一聲:“沒事吧?”
很難描述那一刻的感覺,他倏忽覺得有隐秘陌生的電流從觸碰的地方蔓延升騰,他幾乎一度想掙脫,企圖避免被熨燙完全。
其實她的力道也沒那麼不容拒絕,似乎不需花費太多的力氣就能輕易掙脫。
但他又在某一瞬間猛地安靜下來,聽着血液中泛起的震蕩與回響。
程節放由思緒理不出首尾,斂眸站穩後言着便松開手站在他身邊。
台階上的兩本字典孤零零自帶憐愛buff,她彎腰撈起,用一側手臂箍住抱在懷裡,如此負重之下她那隻手還拿着喝剩的小半杯果汁。
“别,”程節後知後覺,手提起擱在半空不敢動,隻敢虛空點點,然後指指自己,“我來。”
言着倒是滿不在乎:“沒事,不重。我們走吧。”
她站在程節左側,稍微往後錯開半步的距離,特意空着右手以備不時之需,确保能在程節有摔倒趨勢的時候及時扶他一把。
他們一前一後往校門口走,粉藍色地面磚塊上的花紋對不上号,偶爾松動的幾塊被踩過便晃悠一下。
程節的腳看起來比上次好很多,甚至剛才還能淺淺蹦跶兩步,想來已無大礙。
言着稍微放下心,垂眼看握在手裡的檸檬水,被涼意浸染的掌心溫度略低,她悄悄翹起一根手指,讓肌膚與空氣短暫接觸,幾秒後用兩根手指卡住,再松開其餘手指。
不知何由地一通比劃完,她擡眼盯着程節的後腦勺發呆。
也不知何時地上多了塊石子,她沒注意到一腳踩上去,橫亘的感覺讓她稍感異樣,于是落後半步,伸腳踢掉。
石子邊緣粗糙不平,不規則地向外滾動好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