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漱玉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杜十七捏着那張紙條笑倒在了桌上。楚懷瀾雖然沒他那麼誇張,但鳳眸微彎,笑意也險些要溢出來。
“不是,”李漱玉看着他們兩個,隻見那二人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再次笑起來,不禁更莫名其妙,“這說正事呢,你倆笑什麼啊?”
“小漱玉,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啊?”杜十七忍了笑意,擡手要去摸李漱玉的頭,李漱玉一巴掌把他的手拍開道:“什麼地方?”
杜十七倒不在意自己剛被人家拍開手,又讨人厭地湊上來:“我告訴你啊,那個樓是......花樓!”
“啊?”李漱玉狐疑地看着他,“那我也沒見着什麼紅燭暖帳的那種東西,而且人家大大方方地開在秦淮河邊,大大方方地站在門口迎客人進門,怎麼可能是花樓啊?”
“嗐,你還是太天真。這花樓呢,明面上打着歌女的幌子,但實際上二樓幹什麼事你根本不知道。我跟你說啊......”杜十七越說越興奮,一個勁往李漱玉身旁湊。楚懷瀾見他越說越離譜,伸手拎着他的領子往回扯:“你差不多得了。”
“我說,你其實不是一個正經神醫吧?”李漱玉問道,“不然怎麼對花樓這些事情如數家珍?”
“正常人都應該知道的好不好?”杜十七指了指楚懷瀾,“他肯定也知道。”
“别拖我下水,我不知道。”楚懷瀾拿起被杜十七扔在桌上的紙條,忽然覺得那張紙上有陣陣若有若無的異香傳來。他将紙條遞給杜十七:“你聞聞看。”
“又把我當狗使喚。”杜十七嘟嘟囔囔地接過紙條,輕輕嗅了嗅,皺皺眉,又更貼近了一點仔細聞着,最後撓撓頭道:“肯定是有胭脂香的。”
“然後呢?”
“然後嘛,”杜十七抖了抖紙條,“胭脂香遮住了專治跌打傷的膏藥味。”
“她一個唱歌的歌女,就算是會些武功,要什麼治跌打傷的膏藥用?”李漱玉在屋子裡踱來跺去,轉頭質疑道,“杜神醫,你不是在耍我們玩吧?”
“你愛信不信。”杜十七側身懶散地癱在桌上,手裡玩着自己垂在耳邊的一縷頭發。他踟蹰片刻,才擡眼道:“今晚秦淮河邊有燈市,去看看嗎?”
“今天是什麼節日嗎?怎麼會有燈市?”李漱玉疑惑道。
杜十七這回又來了精神,趴着和她比比劃劃道:“金陵燈市向來是最不按節日來的,往往是隔一段時間幾個街坊湊在一起商議一下時間,待敲定了之後再熱熱鬧鬧地辦一場。金陵的百姓是最不怕熱鬧的,越熱鬧便越高興。當年我便是......”
他輕咳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麼陳年往事,眉目間的懶散忽地化作了一片溫柔,似乎那槳聲燈影都嵌進了眸子中,融融成一片當年月色。
“你......”李漱玉見他變臉般地成了這副模樣,不禁奇道,“你當年莫不是有什麼故事?”
“能有什麼故事?”杜十七好似被蓦地驚醒了,那股輕浮之氣複又斂上眸子,“就是想到了當年河畔沒來得及知曉姓名的美人,現在看來可真是悔啊......倘若當年我主動一些,怕是現在都有兒子了......”
誰當你兒子可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媳婦兒同理。
“我就算了,明日......”楚懷瀾開口便是婉拒的語氣。
杜十七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然後大大咧咧地一把将他攬過來:“你都說了是明日的事了,既然是明日,那便不着急,且随我去刷一刷先!”
李漱玉自然是喜歡看見楚懷瀾吃癟的,在旁邊幸災樂禍道:“是呀楚盟主,前些日子磨磨蹭蹭在路上也沒見你對明日的什麼事有多上心這怎麼又成個擋箭牌了?”
之前隻有一個李漱玉氣他,現在又多了個杜十七。
楚懷瀾覺得他倆單看這氣人的功力還真挺配。
金陵燈市雖說沒有特定的時間舉辦,但卻出人意料的正式。街坊鄰裡們紛紛貢獻出自家的大燈小燈,一片花花綠綠的亮光連在一起,就好像在房檐上勾勒出了一條斑斓的星河。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各式各樣的小推車販賣着大人孩子最愛的糖果零嘴,甚至還有很多做工精緻的小玩具。攤販設置了一些簡單易懂的題目,這些小玩意兒便作為噱頭吸引着孩子們争先恐後來嘗試一番,赢了的洋洋得意,輸了的垂頭喪氣,眼睛還悄悄瞥向别人,裡面是掩不住的豔羨。
李漱玉進了燈市就似鳥投林般,一眨眼就沒了身影。楚懷瀾一轉身旁邊便空了,不由得皺了皺眉。杜十七手搭在他肩上道:“多大一個小姑娘了,丢不了的。走,帶你去見個人。”
“我就說你拉我來這裡一定不懷好意。”楚懷瀾把杜十七的爪子撥下去,跟在他身後向前走去。
杜十七要帶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客棧,它隐沒于全城張燈結彩的熱鬧之中,與旁邊鑼鼓喧天格格不入,樓上歪歪斜斜挂着的一塊寫了“雁栖”的牌子,顯得有些破敗荒涼。
酒店的大廳也是一片漆黑,櫃台後坐着一個面色蠟黃的女人。她擡頭看了一眼,嘴裡嘟囔了幾句話。楚懷瀾沒聽清,皺眉看向杜十七。杜十七卻好似成竹在胸,一步跨上前對她含情脈脈道:“月頭從那南山出,難料——妹妹——晚上來——”
“行了行了上去吧,”女人翻了下她眼白過多的眼睛,将一把鑰匙拍在杜十七面前,“樓上‘武曲’,已經有人先進去了。”
“她剛才說的什麼?”等二人走上吱嘎作響的樓梯後楚懷瀾才輕聲問道。
“暗号,我學給你聽。”杜十七清清嗓子,右手翹了個蘭花指,捏着嗓子哭喪般唱道,“不見新月不見人,郎啊——你從何處來?”
你一個大夫怎麼戲這麼多?
楚懷瀾默默轉過頭。
他覺得自己聽杜十七唱這一句能少活三年。
這雁栖客棧樓上的地方要比下面寬敞了許多,至少有夠兩個人并排行走的空間。杜十七眯着眼在門牌上找了半晌,最後用鑰匙捅進了那間房的鎖孔裡。
鎖孔因為年久失修,鏽得感人,鑰匙進去一扭便“吱呀”往外掉灰。楚懷瀾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你說你這人,”杜十七開始使勁地晃動起那鎖來,“從小就聞不得這聞不得那,一聞就開始驚天動地打噴嚏,怎麼一個習武的這麼難伺候?”
楚懷瀾沒理他,伸手一拽那把鎖,鎖頭應聲而開。
杜十七立刻贊歎道:“楚盟主果然武功不凡,絕非一般人也!”
裡面的人聽見了外面的動靜,連忙推門出來迎他們。杜十七道:“你們這門怎麼回事?鑰匙也打不開啊。”
那人想了一會兒,恍然道:“哦哦哦其實這門我沒鎖來着。”
杜十七聽見楚懷瀾似乎冷笑一聲,瞬間覺得自己真是個實心眼的蠢貨。
屋裡隻幽幽亮着兩盞燈,一個耄耋老人正蜷坐在桌旁,靜靜地看着他們。那接引人道:“先生,人來了。”
老人揮了揮手,那人機靈地一鞠躬便出了屋,輕輕将門掩上。這回隻剩了他們三人,你瞪我我瞪你,都憋住了誰也不開口說第一句話。
最後那老人忍不住了,重重咳了一聲,用一把沙啞的嗓音道:“我之前聽說老楚的兒子坐了那把椅子,特意來看看你。”
楚懷瀾微微皺眉,拱手道:“敢問前輩是……”
“楚人未老驚風劍,漁翁仍系抱月環。”老人道,“楚人便是你父親,下一句說的漁翁就是老朽。”
“您難道就是那位‘江上漁者’?”杜十七驚道,“可不是早就說他已經……”
“後生,”老人“嘿嘿”一笑,“有時候當個死人往往更安全一些。”
“您此番特地來見我,還有什麼事情?”聯系到之前在夔州的經曆,楚懷瀾已經隐隐有了些許猜測。他敏銳地嗅到了江湖近日不同尋常的血腥味和暗潮洶湧,翻騰着的兇獸似乎下一刻便要睜開眼蘇醒過來。
況且夔州的事雖然看上去是結束了,但是誰在背後操控着這一切?那罕見的蠱蟲又是從何處而來?而既然小瓊花沒死,那會動的金色骷髅又是誰的遺骨?
可這些随着劉刺史的身亡,他們都無從知曉了。
老人從懷中摸出一個盒子,輕輕遞給他:“我此番來金陵,見杜氏的回春堂還開着,想着這回定然能找到你了,心下便松了口氣。”
他喘息半晌,又道:“小老兒自知大限将至,便快馬加鞭從江南來此地。裡面的東西十分之重要,望你們好生保管。”
老人說完這些話便有些體力不支,捂着胸口一陣悶咳。杜十七連忙拿過旁邊的茶壺給他倒了一盞茶,遞到他面前。老人啜飲一口,方才把那駭人的咳嗽壓了下去。
他慢慢擡頭,低沉着聲音道:“風雨飄搖,暗流湧動。這平靜了數十年的江湖,終于是要變天了。”
就在一室靜默的時候,外面忽地響起一陣喧嘩之聲。幾人紛紛被打斷了思緒,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大喝道:“小賊哪裡走!”
好熟悉。
楚懷瀾隻猶豫了一瞬,便向那老人匆匆行了一禮道:“恕晚輩無禮,去去便回。”
老人笑道:“不妨事,該說的我也說完了,你去處理自己的事,不用管我。”
楚懷瀾再向他行了一禮,手撐着窗框就從敞開的窗口翻身而出。杜十七跟他沖到窗邊,瞄了一眼從樓上到地面的距離,咽了口唾沫又退回來,給老人再沏了杯茶,看着他問詢的眼神尴尬地笑了笑:“那個……我再陪您喝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