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破曉,紫宸殿檐角的琉璃瓦上凝着未化的霜,青銅獸首大香爐中騰起的沉水香,在晨光中織就一層朦胧的金紗。穆簡端坐在九龍金椅上,玄色龍袍上的金線蟠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十二旒冕旒穗垂落眼前,将他尚未完全褪去稚氣的面容切割成明暗相間的光影。丹墀之下,禮部尚書王承業捧着明黃折匣的手微微發顫,蟒紋玉帶勒得腰間發緊,蒼老的聲音拖得老長,在空闊的殿内激起回音:"陛下新立,朝綱待整,老臣以為,攝政王穆南川久居中樞,恐有專權之嫌......"
殿内群臣交頭接耳的聲浪如潮水般湧來,青玉磚上的蟠龍紋被晨光鍍上冷霜。南慕川垂眸立在側殿朱漆柱旁,月白蟒袍上的海水江崖紋随着呼吸輕輕起伏,袖中先帝遺诏的絹帛邊緣硌得掌心發疼。他望着禦階上穆簡緊握龍椅扶手的手,指節泛白如霜,突然想起昨夜三更,守靈殿内燭影搖紅,少年蜷縮在雕花拔步床上,發間還别着未摘的白絹,像隻被雨打濕的小獸般往他懷裡蹭:"小叔,父皇薨了,我隻有你與母後了......"那聲音裡的惶惑與依賴,讓南慕川想起十二年前初見時,那個在禦花園追着風筝跑的孩童。
"王大人這是何意?"南慕川踏上前,廣袖拂過青玉階,十二旒冕随步伐輕晃,旒穗撞擊發出細碎聲響,"先帝遺诏明言'太子年幼,着攝政王輔政直至及冠',本官輔佐二載,每日批紅至子時,右手食指的繭子比握劍的将軍還厚。"他轉身時,蟒袍上的金線蟠龍在燭火下蜿蜒欲動,目光掃過群臣,如臘月寒星墜地,"諸位大人若有興利除弊之策,不妨直陳;若是妄圖借新帝登基之際結黨營私......"他頓住,指尖劃過腰間先帝親賜的玉珏,"本宮倒是記得,去年冬月黃河決堤,某位大人的折子遲了七日才到禦前,導緻三十萬災民多挨了三日凍。"
"攝政王!"禦史中丞李邦彥拍案而起,腰間獬豸佩飾撞在雲紋案幾上發出脆響,"陛下已及舞勺,若再受權臣掣肘,與垂簾聽政何異?"他蓄意将"權臣"二字咬得極重,目光掃過穆簡時卻心虛地避開——三日前他收了趙家送來的三尺高和田玉擺件,此刻正藏在府中密室,玉溫潤的觸感仿佛還在掌心。
殿内空氣驟然凝固,青銅冰鑒中鎮着的西域葡萄美酒騰起白霧,模糊了丹墀下群臣的面容。穆簡猛地起身,龍袍下擺掃落案上攤開的《貞觀政要》,書頁嘩啦啦散落在地,驚起殿角栖息的麻雀。"夠了!"少年帝王的聲音帶着未退的青澀,卻混着壓抑的怒火,像把未開刃的劍強行劈開空氣,"小叔輔佐父皇時,朕每日在禦書房親眼見他批折子到子時,手凍得握不住筆就用暖爐焐着,暖爐換了三回,袖口都被火星燙出窟窿!爾等安敢诋毀?"他走下九階玉陛,玄色龍袍與南慕川的月白蟒袍相觸,繡着十二章紋的袖口拂過對方手腕,"若無攝政王,康美人私通北狄、毒殺先帝的陰謀豈能揭穿?那時你們又在何處?在趙太師府中飲宴,還是在北狄商隊的馬車上收受賄賂?"
南慕川忽覺掌心一暖,低頭見穆簡悄悄攥住他的袖口,指尖微微發顫,卻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攥得死緊。少年的體溫透過三層蜀錦傳來,讓他想起十年前那場雪災,穆簡發着高熱仍要爬起來給他研墨,說"小叔寫的字比太傅好看,災民看了會安心"。他心頭一軟,擡手将穆簡額前散落的碎發别在耳後,玉扳指擦過對方泛紅的耳尖,全然不顧殿内倒吸冷氣的聲音:"陛下萬金之軀,當心龍袍褶皺。"這動作自然得仿佛重複過千萬次,卻讓丹墀下的老臣們面面相觑,有人悄悄掏出記事小楷,将這"逾矩"之舉記在袖中。
殿外忽起狂風,卷着檐角銅鈴的清響撞進殿内,十二根鎏金蟠龍柱間,光影随着雲層移動忽明忽暗。南慕川解下腰間羊脂玉龍佩,塞進穆簡掌心,玉佩上"簡"字刻痕硌着兩人交疊的手指——這是穆簡十九歲生辰時送他的,當時少年躲在書房整整三日,親自設計了玉龍尾端的"簡"字,說"龍生九子,這是小叔的專屬,見玉佩如見朕"。此刻穆簡低頭望着玉佩,眼底翻湧的淚光被晨光鍍上金邊,突然想起上個月在禦花園,他因康美人的舊事哭得昏天黑地,南慕川也是這樣把他拽到假山後,用繡着雪松的帕子擦去他臉上的淚水,說"想哭便哭,這裡隻有我"。
"從今日起,"穆簡深吸一口氣,重新踏上龍椅,玉佩被他緊緊攥在掌心,指縫間露出半片溫潤的羊脂白,"攝政王兼領三省六部,軍國大事先呈攝政王過目,再奏朕裁決。"他望向丹墀下臉色鐵青的王承業,忽然想起昨夜南慕川遞給他的密折,裡面夾着囚犯的供詞,提到禮部尚書收了北狄的珊瑚樹,樹頂嵌着拇指大的東珠,"另外,着刑部徹查去年漕運貪墨案,李禦史既然關心朝綱,便去大理寺協助整理卷宗吧——聽說大理寺的陳年舊案積了三尺高,正缺李禦史這樣的能吏。"
群臣嘩然,王承業手中的折匣"當啷"落地,黃绫奏折散出,露出首頁上的珊瑚樹畫樣。南慕川望着龍椅上腰背挺直的少年,想起先帝臨終前血書裡的囑托:"簡兒心軟,若遇權臣逼宮,可持此诏清君側。"此刻穆簡的目光掃過群臣時,已帶上了帝王特有的冷冽,像隻初露鋒芒的幼虎,雖皮毛未豐,卻懂得用爪牙保護自己的領地。他忽然明白,穆簡當衆牽手、接受玉佩,不是孩童的依賴,而是新帝在向滿朝宣告:這江山,是他與攝政王共掌的天下,任何妄圖離間者,都将被碾碎在玉階之下。
"臣,遵旨。"南慕川行三拜九叩大禮,蟒袍觸地時,金線繡的海水江崖紋在青磚上投下暗紋,像極了先帝陵寝前的山河圖。起身時,他與穆簡目光相觸,少年眼中倒映着殿外初升的太陽,像當年在禦花園放風筝時,望着斷線白鶴的灼灼目光——那時穆簡說"小叔,風筝線斷了,但我抓住你了",如今他終于明白,那不是玩笑,而是少年刻在骨血裡的執念。
風過回廊,檐角琉璃瓦折射出萬千光芒,将紫宸殿内的鎏金裝飾映得五彩斑斓。穆簡望着南慕川轉身時衣擺揚起的弧度,悄悄攤開掌心——玉龍佩上還帶着對方的體溫,龍尾處的"簡"字被磨得發亮,那是無數個深夜,他趴在禦案上,看着南慕川握着這枚玉佩批折子的印記。此刻殿外傳來鐘鼓齊鳴,三十六響鐘鳴宣示新帝登基的诏書正送往各省,而他知道,這萬裡江山,從此有了能與他并肩而立的人,一個讓他在五更天噩夢驚醒時,敢光着腳跑到攝政王府拍門的人。
當值太監魚貫而入撤去早膳,南慕川留在殿内整理奏疏,墨香混着沉水香在空氣中流轉。忽然聽見穆簡輕聲說:"之前守靈時,我看見父皇的翡翠扳指滾到你腳邊,你撿起來時......"少年的聲音突然哽住,"你眼裡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