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去找陸茗之前,鄭瑾已經隐約有些預感,知道自己大約會敵不過小陸秀才的癡纏,這一去,恐怕會深陷其中,不得脫身。
而事實,也确實如此。
或者說,早在今日之前,在看清楚陸茗的小心思,而自己心中卻沒有生出絲毫抵觸的時候,鄭瑾潛意識裡已經知道自己早晚會有這一天。
否則依照他的性子,要是真的不情願,怎麼可能放任陸秀才蹦跶得如此歡暢?
多日的糾結與迷惘,昭示着鄭瑾的理智尚在負隅頑抗,而情感卻早已耽溺其中。
他所顧慮的,無非是陸茗的突然出現,打亂了他對自己的人生規劃。
在鄭瑾所謀劃的未來之中,不論是被當今聖上欽點為探花郎也好,離開翰林院來到清水縣任縣令也好,都隻是一個起.點而已。
他的目标一直十分明确——未來有一天,他必要站在大夏帝國的權力中樞最高點,執群臣之牛耳,從此不再任人随意擺布!
為了這個目标,鄭瑾一直在努力。
在他的預想中,他将來會娶一個不錯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内宅,以便他能無後顧之憂地在外打拼。
鄭瑾生來便是鄭家嫡宗嫡長子,肩上挑着鄭氏宗祧,繁衍後嗣,延續嫡枝血統,這是他自小就有的覺悟。
這與色.欲無關,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更是宗族與族老對嫡長子的期許,也是束縛。
然而,陸茗卻出現了,用一種近乎胡攪蠻纏的方式将他的謀劃全部打翻,并霸道地宣稱自己的正房地位不可動搖。
鄭瑾搖頭失笑,怎麼可能有什麼小妾。這不僅是他不願意有其他人插足二人之間,更因為陸茗為他做出了那樣大的犧牲——
當日,姚師爺苦笑着對鄭瑾道:“……陸秀才隻是說了一段話,講了一個故事,又提到一個消息,便是屬下一心追随東翁,聽完之後,也不由得有些猶豫和動容……”
陸茗所說的那一段話是:姚師爺祖籍浦陽,乃是地道的紹興人,自然知曉紹興師爺在前朝時的盛況。
紹興師爺的足迹遍布全朝上下大小官員幕後,又因為紹興人講求鄉緣、血緣、師緣等親緣關系,彼此間溝通甚密,形成了一個強大的關系網絡,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影響到部分朝局。
然而,這種盛況到了本朝太.祖時期卻戛然而止。
當年,權臣蓋太綱給太.祖呈上的奏章中有“新醮”二字,“新醮”就是改嫁的意思,太.祖閱後,疑心蓋太綱是在隐晦嘲諷皇帝的母親孝仁高皇後是二嫁之身,因而對蓋太綱心生不喜。
後來大夏朝某一地突然出現祥瑞,太.祖下令百官上表朝賀,結果蓋太綱的表章又出了問題,代筆的幕僚将“朝乾夕惕”寫作了“夕惕朝乾”。
朝乾夕惕出自先秦《周易·乾》,是個褒義詞,形容一個人從早到晚勤奮謹慎,不敢懈怠的意思。
原本這個詞颠倒過來,意思也變化不大。但在皇帝看來,四字位置一颠倒,那原本贊揚他每天都勤于政事的語意就變了調調,反而有暗諷皇帝言行有缺,夜裡需要自省,到了白天再勤懇彌補的味道。
此事微妙,令皇帝着惱,對蓋太綱生了殺心。
其後太.祖終究是尋了蓋太綱一個錯處将他下了大獄,後來判了斬刑,全族男丁十四歲以上流放,女眷悉數充入教坊為奴。
因為兩次給蓋太綱代筆之人都是紹興籍的幕僚,後來就有一個說法流傳開來,說是蓋家之所以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問題就出在那兩名師爺身上。
要不是蓋太綱用錯了人,哪裡會跟皇帝生了嫌隙,最後落得人頭落地的下場?
于是從那之後,紹興師爺的名聲驟降,地位一跌再跌,甚至一度有人嘲諷紹興師爺的存在,實在令“越水增羞,吳山蒙恥”。
雖然也有後來人指出,太.祖之所以會殺蓋太綱,表章措辭微妙隻是個借口,是皇帝要動手殺人而勉強扯來的一塊遮羞布而已。
真正的原因還是蓋太綱權勢日重,令太.祖心生忌憚,最後才招來殺身之禍。
不過無論如何,紹興師爺成了皇帝殺人的替罪羔羊一事已成定局,衰落也無可避免。
時至如今,師爺們的處境雖然有所好轉,但依然隻有不得志的讀書人才會無奈屈就,紹興師爺的榮光一去不複還。
而陸茗所說的故事和消息則是:
——如今就有一個機會可以讓紹興師爺一雪前恥,甚至有可能成為重現昔日盛況的開端,姚師爺可願意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