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姝?”
司寇娴一口叫出了景姝的名字,景姝躬身行禮道:“見過公主。”
“你和胥漪真像。”司寇娴笑了起來。
“公主識得我母親?”
“我二人自小相識,隻是十幾歲時分開後再未謀面。”司寇娴向她走了兩步,視線在她臉上稍作停留。
“看見你,就像是看見了年輕時的她。”
“關于我母親,公主可知……”
景姝正欲開口,忽聞得宮外傳來陣陣嘈雜聲,便先斂了聲息。人來人往的聒噪聲音聽來格外明顯,式钰眉頭微鎖,視線投向司寇娴。
司寇娴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身後宦官見狀正要出門查探,豈料一開門就被一束長箭射了個對穿,屍體當即橫倒,房門微微半掩。
“他死……死了?”
“看起來是的。”
見到這一幕的衆侍女不由得驚駭出聲,景姝吞了吞口水,聽到這聲音不自覺上前向大門方向邁出幾步,将一衆女子護在身後。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下一支利箭穿門而過,燭火映照之下一瞬反光,眼看就要奪司寇娴命門而去。
見狀景姝眼疾手快地側身一把握住司寇娴的手腕,情急之下她失了力氣,竟一把将司寇娴拖拽在地。
利箭貫穿方才司寇娴站立處的座椅,帶着一片她的衣衫。
“公主沒傷到吧。”景姝劫後餘生般開口。
隐隐有些面色慘白的司寇娴搖了搖頭。
式钰在一旁幾乎有些失神,頓了一瞬立刻高聲喚道:“來人啊,有刺客!”
與此同時,房檐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旁人聽不清晰,但景姝聽出來那是有人在移動。
景姝眸色一沉,在偏殿大概掃了一圈。見一側屏風後有個可躲避之地,她吞吞口水咬着下唇思索片刻,俯身傾耳對式钰開口道:“式钰,頭頂有人,不止一個。那屏風後有一處地方,你帶着公主與諸位女官躲過去,切記腳步輕些。”
眉頭緊皺的式钰貼着耳朵對景姝開口:“你不去嗎?”
“你不是說我不是天選之女嗎?”景姝笑了笑,聲音輕到幾乎耳語,她哄着式钰開口道,“不論稍後發生什麼事都不用在意,式钰,相信我就好。”
式钰凝視着景姝那雙堅定的眸子,她點點頭也不過多廢話,房間内隻有景姝一人懂武,其他人留着也算是拖後腿。她附在司寇娴耳邊很輕地向她說明後,幾個人便躲在了屏風後嚴陣以待,屏氣凝神。
景姝目光又在房内逡巡一圈,在那刺客破門而入之前徑直走向連枝燈,将那上面所有燭火頃刻吹熄,房間刹那間陷入一片黑暗。
不過片刻後,房門便被人一腳踹開,兩三個黑衣男子摸索着踏入房中。
景姝緊繃精神,聽到黑衣人的聲音越來越近。景姝閉上眼睛輕呼一口氣,判斷來人的動作,一鼓作氣地側手拿起方才吹熄的連枝燈。
錦繡宮偏殿燈架是上好的青銅制,長約一米,景姝握緊連枝燈架用盡全身力氣向面前來人砸去,那人手握長刀,燈架長刀相接發出铮鳴,那人手起刀落,景姝發絲帶了右臂被他劃傷,景姝緊咬牙關一聲未吭,眼見要被人圍攻,景姝也不多動作,直接了當甩出連枝燈用盡全力攻他手臂。
全然漆黑的環境,景姝忽而慶幸自己聽力不錯。
景姝本就力氣不小,這一擊又帶了殺意用了近乎十乘的力氣,一擊即中。隻聽得那人悶哼一聲,長刀順勢從手中滑落,景姝側身腰身仰至最低接過他的長刀。
下一刻景姝便鯉魚打挺起身以刀厄脖,握刀柄的手使了力氣,脖頸滲出涔涔血液,滴落在地,景姝語氣微寒地說出了第一句話:“諸位,停步吧。”
果不其然,此話一出那群不知來由的人立刻停住腳步。
擒賊先擒王,景姝有些慶幸自己又賭對了。
“你是女子?”那被她抵着脖頸的人訝異道。
“不然呢?”景姝被他刺了一劍相當不悅,此刻語氣也帶了幾分戾氣,“還是閣下覺得,自己不會敗給女子?”
那人輕笑一聲,似乎還要調笑着說些什麼,景姝眉頭一皺,刀尖微移手指握拳,腳步微微後撤,一個猛攻便攻向那人膝彎,那人順勢單膝跪地,景姝調轉身體快步移至他身後,刀柄厄住他的側頸。
“可惜啊,你還是敗給女人了。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景姝。”
此話剛剛落下,就見侍從攜禁軍姗姗來遲,将幾人控制,衆人舉着火把,将漆黑的房間照得透亮。
那二人見情況不對準備撤離時,禁軍首領便手握長刀招招壓制将二人擒下。
景姝這邊血迹落了一地,禁軍統領連忙從景姝這裡綁住那個刺殺首領。那人眸光微暗,在火把映照光芒中良久望着景姝,笑道:“景姝,我記住你了。”
景姝一言未發,隻是随意擡手指向他方才脖頸留在地上的血迹,沖他歪頭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近乎頑劣的笑。
禁軍拖着刺客撤下,景姝這下意識撫上右臂,紫色衣襟染血後顔色變暗,痛得她輕皺眉頭。
一行女子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景姝漫不經心放下握着小臂的手,向一行人笑了笑:“已經沒事了。”
“景姝,今日多謝你。”司寇娴開口道。
“公主今日受了驚吓,至于事情我們改日再談,如何?”景姝傷口隐隐作痛,不禁如此開口。
“式钰,送景姝回去。”司寇娴向式钰開口。
“是,母親。”式钰應道。
景姝二人并肩走出幾步,司寇娴忽而又喚了一聲:“景姝!”
景姝頓住步子回頭看她,想聽聽她還想說什麼。
“你救人有功,可要什麼獎賞?”
景姝垂眸思索片刻,揚唇笑了起來,手指也指向身邊的禁衛首領:“公主可以讓這位大人來教教我刀術嗎?”
景姝微微蹙眉,似嗔微嗔地望着公主,像是撒嬌般開口道:“下次,我想赢得更漂亮一點。”
“既然景姝開口了,有琴大人,你意下如何?”司寇娴垂眸看向一旁始終單膝跪地等待複命的禁軍首領有琴紹。
“貴女擇臣,實乃臣之榮幸。”
“好,景姝,這件事我準允了。”
“那一周後,我便來尋有琴大人。”景姝向公主施禮,又向一旁的有琴紹颔首,這才施施然離去。
有琴紹連忙疾步跪安,向司寇娴道:“公主殿下,臣來遲一步險些讓您身陷險境,罪無可恕,望公主懲戒。”
司寇娴眸色晦暗不明,開口時聲音帶了幾分疑惑:“今日可是出了什麼事?為何錦繡宮的禁衛卻來得這樣晚?”
“回公主的話,半盞茶前是聽雨閣走水了,侯夫人攜世子殿下正于聽雨閣品茗,衆人得了指派,前往聽雨閣救人。”
“侯夫人怎樣?”
“侯夫人驚厥暈倒,世子殿下安然無恙。”
“怎會如此?抓住縱火之人了嗎?”
“尚未。”
“可曾封鎖宮門?”
“回公主話,已然封鎖了。”
“那便好,這次事出有因便免去懲戒,切記仔細調查。”
“謝公主。”
式钰與景姝走出一陣,便見式钰頓住了步子,她揚了揚拳頭對景姝道:“景姝,我決定了。”
景姝看這姑娘一路都恹恹的模樣忽而此般動作,頗為好奇地彎唇笑問:“決定什麼了?”
“我有些明白預言為何會擇你做這個救世之人了。方才那樣危急的情況你卻毫不退縮,學識廣博偏偏又不恥下問,還想再精進自己不斷進步,這就是我該向你學習的地方。”式钰說了很久,最後又堅定道,“我也要習武,我想要成為像你一樣保護别人的人,而不是永遠都在懦弱地逃跑躲避。”
聽完這番話,景姝不由得為之動容。隻要有一個女子開始讀書,那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女子不願身居後宅;隻要有一個女子提劍,那這世間便會出現成百上千個女将軍。
景姝想做的,便是那手執利劍的第一人。
她拍拍式钰的肩膀:“式钰啊,你怎麼能說自己懦弱呢?”
“你知道嗎?當年我同你一般年紀時,甚至連逃婚這種事情都做不到,簡直像個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景姝低頭笑了起來,“我隻是誤打誤撞死過一回,對很多事情都看開了而已。又比你早知道這世間險惡,醒悟當今世道下仰仗他人不如自保罷了。若再給你三年,你必定比我更加勇敢,實在無需妄自菲薄。”
“真的嗎?”式钰擡眸望向景姝。
“真的。”景姝眸子裡的堅定一如既往,眉目溫柔地看着這個十六歲的姑娘。
“景姝,我真想永遠和你待在一起。”式钰喃喃自語道,半晌後撇着嘴角,“真是!便宜那人了。”
“啊?”景姝失笑地面露驚訝。
“景姝,你不要跟他回去待在他家後宅,好嗎?”式钰握住景姝的衣袖,近乎懇求道,“你在姜國多留一陣子,好嗎?”
“我本來也沒有回去的打算。”景姝笑意很淺,“至于未來去往何處,我還沒想好。”
“那便慢慢想,待在姜國想。”
眼見到了南烏巷,景姝思及傷口還未處理,便急匆匆尋了個由頭下了車,同式钰告别。
式钰依依不舍地同景姝擺了擺手,馬車駛回司寇府,式钰這才發覺馬車靠背處滲了一大片血迹,血漬潮濕定是剛剛沾染上的。
式钰回想起景姝同自己說那些玩笑話時臉上毫無破綻的笑意,第一反應便是疑惑,為何受傷卻一言不發。愣神許久才意識到景姝既然裝作若無其事,她或許是不想讓式钰覺得她挾恩圖報,她或許是不想同姜國王室相交甚密。式钰無法徹底猜透景姝的想法。
但有一點是确定的,那便是景姝不想用這個傷口,來從式钰和司寇娴手中換取任何利益。
哪怕她說一句“我為你們受傷了,當年之事還請諸位毫無隐瞞地悉數告知”想必母親定然會告訴她的。
就非要一闆一眼成這樣嗎?
式钰心緒複雜,但還是長舒一口氣,景姝還是景姝,這樣才是景姝的做派。
此時已近夜深,南烏巷隻留疏燈幾許。
活過兩次,這還是景姝第一次受這種程度的傷,胳膊此時都在隐隐發顫。她甚至開始後怕,倘若那刀偏一寸劃過的不是手臂而是脖頸,她會怎樣。思及此處,景姝深深蹙眉,自顧自開口道:“我真得好好學學這些兵刃。”
景姝步子邁得很大,她依稀記得南烏巷巷口有家醫館,就是不知道此刻是否打烊。終于到了南烏巷口,卻見那醫館早早挂上了打烊的木牌,門窗緊閉。
景姝心中暗道不好,卻也再無辦法。似乎失血過多,她此刻的腳步都變得有些虛浮,隻得先回家簡要做個包紮。
不知為何,走着走着景姝竟然覺得有些發冷。眼前也蓦然一黑,墜入湖水時溺水般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又一次裹挾着景姝,她定住步子,緊咬下唇以此喚醒神智。
再走幾步,再走幾步就到家了……景姝步子邁得很碎,眼見謝宅就在眼前。
有燭火亮着。
大門處不知何時挂上了兩盞燈籠,在一片晦暗的南烏巷裡顯得格格不入,門口擱置着一張矮椅,有人堪堪靜坐其上。
聽聞腳步緩聲而至,晉夏投去目光,他沉了沉心緒整理好措辭,欲問問景姝可曾用過晚飯。言語不必過于谄媚,也不必太過疏離,就如同三年前那樣随口一問即可,起身之前晉夏如此想道。
卻沒成想一起身才得見面前女子腳步紛亂,面色慘白,她穿了件深色衣裙,可右臂處暗得格外惹眼。
晉夏所有的預設在此刻被全部推翻。
“長嬴君?”景姝抿唇笑了,她似乎有些不自然地開口道,“這麼晚,還沒睡嗎?”
“沒有。”晉夏上前幾步,“我在等你。”
他的手指似乎想要落在景姝小臂攙扶一二,最終卻收回動作。他竭力控制自己的顫抖,溫聲道:“怎麼受了這樣重的傷,我記得我房中似乎還有些金創藥,你先回房等我,我馬上來。”
景姝想要叫住他,思及此刻自己的情況的确需要一個人來給自己包紮,便聽他的話先回了房中。
頭暈得厲害身體止不住顫抖,想必是血流太多失溫的緣故。
房間裡依舊燃着燭火,沒過片刻就聽到晉夏急切的腳步聲接踵而至。金創藥剪刀紗布一應俱全,景姝擡眸看向晉夏,他面上也血色盡褪。
“我沒事。”景姝下意識開口。
景姝坐在桌前圓凳之上,又想到了他的病症,不能接觸旁人,正想着要不要換其他人來給自己包紮傷口,就見晉夏已然單膝跪地握着她血迹涔涔的右臂。
手肘上半寸處,傷口已然血肉模糊地與衣袍粘連起來,格外可怖。血腥氣萦繞于空氣中,晉夏心口蓦然煩悶。
“長嬴君,你不礙事嗎?”景姝看着他握着自己小臂的手,還是有些不安。
“不礙事。”晉夏端詳完那三四寸長的刀傷,沉沉目光看向景姝,“這裙子回頭再去做一件吧。”
景姝點點頭,後知後覺道:“是需要脫掉嗎?”
晉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看着景姝已經慘白的臉色微微搖頭:“不必,我剪下來就好。脫下來還會蹭太多次傷口,那樣太痛了。”
“如果覺得疼了,就告訴我。”
“嗯,我知道了。”
晉夏拿起剪刀,伸手輕按景姝肩頭衣物,沿着景姝肩線将那半臂衣物悉數剪掉,果不其然,衣物滑落時疼得景姝打了個寒顫。
半條胳膊血迹斑斑,經此動作又有鮮血翻湧,順着小臂滑向指尖,在地上濺起血花。
晉夏深吸一口氣,拿起旁邊準備好的熱水濕帕,仔細握住景姝的小臂為她擦拭傷口預備上藥。他竭力壓制心中情緒,但一看到她的傷口和那駭人的血漬,那股翻湧而上的惴惴不安又将他裹挾起來。
遠遠不夠,留在她身邊遠遠不夠,想要将她永遠留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再不允許任何人帶走她或傷害她。
晉夏将傷口附近處理幹淨,便握起景姝的小臂開始施藥,白淨的手臂平白添這樣一道嚴重的傷口,想必景姝定然是痛極了。
“慕娘。”晉夏施藥的動作很輕,話音裡帶了些探究意味,“今日出門時還好好的,為何會受這樣重的傷?”
“我沒事啦。”景姝白着臉寬慰道,此刻比起自己手臂的傷口,她更為憂心的是晉夏握着她手臂的修長白淨的手指。
“隻是今日去往錦繡宮時,運氣不巧碰到了幾個小賊,誤傷而已。況且那幾個賊人都已經被抓了,長嬴君不必擔憂。”景姝試着揚起嘴唇笑笑,卻發現此刻自己頭昏昏沉沉,連這樣一個笑都顯得格外費力。
晉夏已經施藥結束,紗布包裹創口後握着濕帕,将她小臂血漬一寸寸擦拭幹淨。直到最後他單膝跪在她身側,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指縫血痕拭掉:“可你看着很痛,根本不是沒事的樣子。”
溫熱手指劃過景姝的手背,撓得她心裡癢癢的。景姝神智有些昏沉,恍然間竟然覺得此刻很像她的那個夢。
他牽着她,對她說喜歡,最後吻了她。
不知怎得,她竟突然想起了出門前與他争執時他開口說的那句話,那時他說“這是你第二次這樣叫我”可她與他成婚後,她又何曾喚過他的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