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腳底已經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沒有喊疼,隻是緊攥着拳,默默忍受。
當他們穿過最後一片薄草叢,眼前豁然開朗。
渭水的河床在月光下裸露着,幹裂的泥土像被無情的撕開,讓人想起巫師占蔔時被炙烤破裂的龜甲。
河床上沒有一滴水,隻有零星點點的碎石和連綿不盡枯死的蘆葦。
姬發站在河床邊,望着眼前荒涼的景象,眼淚終于忍不住啪嗒掉落。他用手指觸摸着幹裂堅硬的泥土,哽咽着:“哥哥,渭水……真的幹了。”
幹涸的河床,劃破了人心最後一點僥幸,也将缥缈無憂的天上與苦難的人世間分隔而開。
宛若兩個世界。
本也是兩個世界。
伯邑考神色凝重,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撚開土塊細細摩挲,努力感受着其中殘存的水汽。
但,隻有幹燥。
握緊掌心中的泥土,瞬間化成沙從指縫中簌簌落下,他沉聲開口,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渭水雖然幹了,但地下或許還有水脈,不能這麼早放棄。”
連綿蜿蜒的河床如傳說中息睡的巨蟒,兩人在其腹上行走,無言的心情卻如同這沉沉黑夜一樣,漸漸冷了下去。
就在彼此饑腸辘辘又疲憊不堪之時,一陣焦甜的香氣随風飄來。
姬發擡起頭,鼻子抽動了兩下,圓圓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哥,你聞到了嗎?好香呀!”
伯邑考自然也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食物香氣喚醒了兩人身體的疲乏與饑餓。他循着香氣望去,河床對岸,十餘步之外的距離,雜草叢生的縫隙之後,透出一簇微弱的火光。
像是冥冥之中一種名為希望的指引。
“哥,我們過去看看吧!”姬發拉了拉兄長的衣袖。
伯邑考猶豫了一下,但看到弟弟疲憊饑餓的模樣,點了點頭。
兩人加快步伐跑了過去,撥開雜草,定睛望去。
火堆組成一團耀眼的光,映照着一個坐在前端的纖細身影。少女一手托着腮,另一隻手拿着根枯樹枝正百無聊賴的撥弄着火堆裡的紅薯。
他們不由得走近了些。
少女聽到腳步聲擡起頭,目光也落在了衣衫破爛、灰頭土臉的他們身上,嘴角忽然彎起,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小玩意兒。
她約摸十六七歲,巴掌大的瓜子臉白淨而靈動,烏黑長發紮成雙環髻,末尾垂下兩根發辮,發間插着一根樸素的木簪,泛着經年摩挲的光潤感,身着灰藍色的粗麻布衣,腳踩着一雙沾着灰土的草鞋。腳邊歪着個舊木色的小箱子,箱蓋上刻了朵将開未開的某種花的花紋,刀刻深淺錯落,像是某種标記主人身份的記号。
少女笑起來的淺淺酒窩令他們卸下了心房,本能判斷她親切、良善,至少不是個壞人。
所以姬發抑制住怯生生的心思,壯着膽子,主動問道:“姐姐,我和哥哥很餓,你的紅薯可以分一點給我們嗎?”
說着,兩眼直勾勾地盯着火堆中的食物。
伯邑考有些不好意思,手伸到弟弟的後背輕輕拍了下,小聲提醒:“别這麼直接。”
少女笑意更深,兩眼彎彎如天邊鈎月,可愛至極。她啟唇,清泠泠的嗓音異常悅耳:“可以呀。”
兩人大喜過望,姬發不再客氣,拉過哥哥的手,圍坐在火堆的一側,就近聞着彌漫而出的焦香,終于一掃盤旋心頭的陰霾。
伯邑考此時卻沒有看向食物和火光,而是一直留意着少女。害怕直視失了禮儀,隻敢用餘光偷偷的瞧着。
火星噼啪炸響,映亮她臉上淺淺的笑容。
少女不知對他的悄悄窺視有無察覺,卻是擡眸望着盯着紅薯不住咽口水的姬發笑。
小孩臉皮薄,抿着唇低下頭去。
“知道你很餓,紅薯還要一會兒才熟,當務之急應該是要治你們身上的傷,”她輕笑了一聲,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臉頰,“尤其是臉上的,要不然你們倆這漂亮的小臉蛋可就要破相了。”
兩兄弟這才發覺臉上竟然泛着一陣陣的刺痛,之前因情緒緊繃而不覺,可現在卻讓他們不約而同龇牙咧嘴着。
伯邑考見她轉身抱起腳邊的小木箱,好奇問道:“姑娘是醫女嗎?”
少女搖搖頭,嘴角的笑意更深:“我可不是醫女,隻是恰巧學了一點醫術。”
他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她已經從箱子裡拿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瓷瓶,歪着腦袋對他們眨了眨眼:“過來,我為你們上藥。”
姬發率先湊到她的面前,乖巧揚着稚氣小臉等候着。她笑了笑,從瓷瓶中倒出一些褐色的藥水,用指腹沾染,輕輕塗抹在他臉上的傷口上。
藥水接觸臉頰的一瞬間,姬發疼的嘶了一下,不過很快就随着冰冰涼涼的感覺蔓延,再感受不到疼痛。
伯邑考視線落在她的小藥箱上,盯着箱蓋上的花紋入了神,寥寥幾條簡筆曲線已勾勒出一種花的輪廓,這花是……
“姐姐,我叫姬發,你叫什麼呀?”
“我叫阿昙。”
“阿昙姐姐!”
原來,是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