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大旱第三年,龜裂的大地處處翻湧着熱浪。
四季幾乎不見雨,滋養着這片流域的渭河更是早已枯竭,隻餘光秃的河床。
蒼茫大地上,一片枯萎死寂。
*
西伯侯府宗廟内,長柱燈盞的火光在牆壁上留下影影綽綽。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1】
紅木案闆上,正擺放着蓍草五十根,姬昌一身褐紅窄袖織紋衣正襟危坐于蒲團之上。
他雙目微阖,蓦然睜眼,雙手将蓍草一分為二,以象天地兩儀;再取一根至于左手小指間,挂一以象三才;再四根為組而分之,謂之以象四時,随後,歸奇于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再後挂【2】
……他收回了手,再次閉上雙眼,沉默不語。
整套大衍筮法行雲流水,但占蔔者卻眉頭緊鎖,顯然結果不佳。
巫祝站在一旁,手持古木權杖在地面上輕敲一下作提醒,躬身喊道:“侯爺?”
姬昌緩緩睜眼,長歎道:“不雨,帝佳旱我。”【3】
巫祝靠近一步,身上佩戴的玉琮相撞叮當作響,他開口,聲音低沉而焦灼:“侯爺宅心仁厚,上承天下啟民,何罪之有?隻是如今不雨之期已三年,西岐就要變成一片死地了!侯爺,還請您決斷!”
“卦象顯示,尚有轉圜之機。再……再等三日,或許天意會有改變。”
巫祝的眉頭皺得更緊,聲音壓得更低:“侯爺,民心已亂!昨日露尾巷又餓死了十七人,百姓們已經開始議論,說上天降罪于西岐,是因為我們不夠誠心。若再不采取行動,向天祭祀,恐怕民怨沸騰,西岐将陷入更大的動蕩!”
姬昌低頭看着桌案上的蓍草,沉默良久,内心掙紮,終于長歎一聲:“若真要獻祭,才能平息天怒……我願效仿成湯,以身供奉。”
巫祝聞言,臉色驟變,他急聲勸道:“侯爺!您是一國之主,怎能以身犯險?西岐需要您來主持大局!我們隻需要準備六名男童女童便能完成祭祀,此事不難……”
姬昌擡起頭,目光悲憫,他打斷巫祝的話:“百姓已經夠苦了,若以我一人性命能換上天垂憐降下一場甘霖,救西岐于水火,我死有何憾?”
……
宗廟門外,兩個孩子瑟瑟發抖。
姬發吓得呼吸幾乎停滞,緊貼着門縫才沒讓自己站立不穩倒下。伯邑考站在他身後,一隻手扶着弟弟的肩膀,給予支撐,可自己的掌心也已沁出冷汗。
他們偷聽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哥……”姬發帶着哭腔的聲音顫抖,不敢置信問道,“父親、父親說要向上天獻祭自己?”
他昨日才從母親口中聽學了商湯舍身求雨的仁政事迹,心感敬佩,今日卻聽到自己的父親要效仿此舉,獨生膽寒。
伯邑考亦是吓得臉色蒼白,卻竭力保持鎮定,靠在他耳邊提醒着:“噓,小點聲。”
淚水已在眼眶裡打轉,姬發回頭,仰望着高出自己兩個頭的兄長,緊緊抓住他的衣袖,聲音發抖:“哥,我們不能讓父親獻祭!”
伯邑考望着父親疲憊滄桑的身影,用力點點頭:“對,我們也不能讓那六個無辜的孩子被獻祭。”
說是獻祭,實則送死。
父親說的對,這三年,西岐百姓已經夠苦了。
年紀尚小的姬發沒了主意,咬着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那我們該怎麼辦?”
伯邑考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堅定說道:“我們不能光指望下雨,若天不下雨,就得去找水源,隻要找到水,父親和那些孩子都能得救。”
“可是……渭水已經幹涸了,我們能去哪裡找水?”
“渭水雖然幹涸,但地下或許還有水脈,你忘了母親曾講過的渭水傳說嗎?”
“對,隻要心存希望,渭水就不會枯竭!哥,我們一起去找!”
姬發擦幹淚水氤氲的雙眼,換上一副明亮光芒,深吸一口氣,握緊兄長的手。
*
夜色如墨,月色如水。
西岐城外的荒野上,雜草叢生,因缺水而枯黃的草葉在風中搖擺發出沙沙的響聲。
自西伯侯府中悄悄逃走,兄弟倆離開西岐城,一路南行,從白天走至晚霞漫天,再到星光遍布。
兩人一前一後,艱難地在草叢中穿行,彼此緊牽着手自始至終沒有松開過。
野外的草葉瘋長,幾快等身高,鋒利如刀,夜色模糊下,劃破了他們身上柔軟的衣衫,也劃過他們的臉頰和手臂,留下一道道細小的血痕。
姬發緊抿着唇,壓抑着險些呼之欲出的痛,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為的是不讓在前探路的伯邑考發現擔心,殊不知可靠的兄長同樣咬緊牙關,脖頸上滲出的血珠在月光下發出冷紅的微光。
眼前仍是被層層疊疊的野草擋住的看不見盡頭的視野,即使再堅韌的精神也不免會産生疲憊。
“哥,我們還要走多久?”姬發呼吸已有些急促。
伯邑考回頭看了他一眼,低聲安慰道:“快了,按照堪輿圖所繪,渭水就在前面,我們再堅持一下。”
姬發點點頭,努力跟上兄長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