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雲清岚微微搖頭，餘光卻瞥見蕭燼站在不遠處，目光落在那戶人家門前的紅燈籠上，眼底映着暖光，卻又透着幾分寂寥。

他忽然改了主意：“我們會在鎮上住幾日。”

冬季的嚴寒過了，迎來的是萬物複蘇的春天，在臨近過年期間，宗門會有一些新來的弟子想念家人，告假還鄉，與親人團聚，作為同門的長輩，需要護上他們一程。

本來以雲清岚的身份是無需來的，有其他弟子代勞，但他還是來的，說是散散心什麼也好，沒想到蕭燼也在其中，與他同行，一路上他們甚少說話。

臨河的客棧挂起了嶄新的桃符，雲清岚特意選了一間可以短租的房子，還帶着一處院子，老闆娘見兩位仙師入住，特意換了繡着金鯉的錦被，招呼着，“仙師莫嫌棄，這被子是新的，還沒人睡過哩！”她笑呵呵地捧出蜜餞盒子，“年節裡鋪子都歇業，二位若要采買什麼，可得趁早。”

蕭燼站在窗邊，望着樓下熙攘的人群，賣糖人的老漢正給孩童畫鳳凰，那金黃的糖漿在冬日陽光下閃閃發亮；對面布莊的老闆娘抖開一匹正紅綢緞，惹得待嫁姑娘們驚呼連連，更遠處傳來咚咚的搗年糕聲，混着小販“賣芝麻糖喽”的吆喝，将整條街烘得熱氣騰騰。

雲清岚側目看過去，見他眸中一片甯靜，透過他們像是在看别的什麼似的。

“人間……”蕭燼忽然開口，“都是這般熱鬧的嗎？”

雲清岚正望着街角賣竈糖的老妪出神，那佝偻的背影讓他想起小時候樓下買糖的奶奶，每年臘月二十三，她都會踩着闆凳往廚房貼竈王爺像，嘴裡念叨着“上天言好事”，還會貼心地多給他一些糖，一回到家，父親則負責寫春聯，毛筆在紅紙上沙沙作響，媽媽在家裡的廚房煮飯炒菜，飄香四溢……

“師尊？”

蕭燼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以前的種種恍如一夢，“嗯，”雲清岚輕聲道，“很熱鬧。”他之所以突發奇想留在這水鄉多住上幾天，一來是瞧見蕭燼向往那種家人團聚的氛圍，二來，他也想家了。

明月可知我心？

次日清晨，老闆娘特意送艾草水，“擦擦門窗，祛晦氣！”她硬塞給蕭燼一把新紮的竹掃帚，“小夥子長得俊，更要掃得幹淨，明年讨個好媳婦！”

蕭燼窘得耳根通紅，雲清岚卻接過掃帚，當真擦拭起窗棂。微涼的晨光裡，他雪白的衣袖沾了灰塵，發梢也落了幾縷蛛網，卻比任何時候都像凡人。

“愣着做什麼？”雲清岚回頭，見蕭燼呆立原地，便将抹布抛過去，“擦桌子。”

“是。”

蕭燼手忙腳亂接住，指尖碰到師尊冰涼的指節，心跳頓時亂了幾拍。他低頭猛擦桌案，卻聽見雲清岚輕聲道：“我家鄉……掃塵時要唱童謠。”

“什麼童謠？”

雲清岚沉默片刻，忽然哼起一段陌生的調子。那旋律簡單卻溫柔，蕭燼聽得入神，連抹布掉在地上都沒察覺。

“……後來呢？”他小聲問。

“後來啊。”雲清岚望着窗外嬉鬧的孩童，“唱歌的人不在了。”不是相隔千萬裡，而是幾千年的時間和空間。

蕭燼沉默。

集市比昨日更擁擠。蕭燼護着雲清岚穿過人流，臂彎裡漸漸堆滿年貨：一對描金福字、幾包桂花糖、兩盞走馬燈，還有雲清岚特意挑的玄色發帶——與他常系的銀鍊極配。滿滿當當的，師尊這是要像普通人家一樣的過年嗎？明明家裡都沒其他人在了，不對，是要與他一起過年？

想到這兒，蕭燼頓時來勁，手裡的年貨也輕了不少。

“仙師買副對聯吧！”寫字攤的老秀才熱情招呼，“保管比别家寫得有靈氣！”

雲清岚剛要搖頭，蕭燼卻已掏出銅錢：“麻煩寫‘天增歲月人增壽’。”

老秀才提筆蘸墨，忽然笑道：“小仙師是要讨吉利？好嘞，老朽再加句‘春滿乾坤福滿門’，算添頭！”

紅紙黑字在陽光下舒展，蕭燼小心翼翼卷好，轉頭卻發現師尊站在糖炒栗子攤前發呆。小販正用鐵鏟翻動砂礫中的栗子，甜香撲鼻，而雲清岚的指尖微微發顫——前世父親最愛用報紙包一包熱栗子，捂在他凍紅的手心裡。

“師尊嘗嘗？”蕭燼買來一紙包，剝開金黃的栗子殼。

雲清岚接過放入口中，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卻哽在喉間難以下咽，擡眸對上蕭燼的眼睛，他真的是，明明是讓蕭燼好好感受一下人間繁華，怎麼自己沉浸其中了。

“是不是太燙了，”蕭燼重新剝開一顆，在嘴邊吹了吹，遞上前來。

“沒，就是太好吃了，”雲清岚别過臉，嘴裡嚼着栗子說話有些含不清楚，眼睛有些濕潤，落在蕭燼的眸裡。

“繼續逛逛吧，還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好……”

年夜飯擺滿一桌：紅燒鯉魚、臘味合蒸、糯米藕盒……本來雲清岚想展示一些尚且可以的菜式，沒想到蕭燼深藏不露，什麼時候學會這麼多菜式？還買來一瓶屠蘇酒。

“都是随便學學的，師尊嘗嘗味道。”

蕭燼拿起一雙筷子，有模有樣的給師尊布菜，卻把魚肉夾碎了。雲清岚忍不住輕笑，替他盛了碗雞湯：“先喝這個暖胃。”

窗外突然炸開煙花，映得滿室流光，蕭燼轉頭望去，恰好看見雲清岚被映亮的側臉——師尊眼裡含着笑，卻又像噙着淚。

“師尊在想什麼？”

“想……”雲清岚望着杯中晃動的酒液，“世間太平，歲歲平安……”

“世間太平……”

“今日過得如何？有何想法，”他們逛了一天的街，見過人間的繁華，煙花聲和歡呼聲夾雜着，春節的氣氛顯得格外熱鬧，外頭祝福的話語連綿不絕，他們所在的院子雖然隻有他們二人冷清了些。

“很好，”蕭燼頓了頓，補了一句，“比想象中還要熱鬧，”再一看，雲清岚低頭給他斟了杯酒遞過來，溫和地笑了笑，“若是以後你想過，往後為師可陪你一起，說來再過幾個時辰，你又長了一歲，可以飲酒了。”

“謝師尊。”蕭燼一口飲下，酒香甘甜劃過他的喉嚨。

子時的爆竹震耳欲聾，蕭燼站在廊下看鄰居家放鞭炮，火星濺到袖口也渾然不覺。雲清岚正坐在搖椅上，有些醉意，看到後想起身替他拂去煙灰，身形一歪忽然被拽進懷裡，

“師尊小心。”蕭燼的聲音混在爆竹聲中，滾燙的呼吸撲在他耳畔，雲清岚瞄了一下，是地上的煙花突然冒出幾寸火光，接二連三的冒出沖天的火光。

“沒事的，都是煙花，品種不一樣，”雲清岚身體一僵，緊接着輕拍着他，讓他放開，蕭燼的力氣卻大得很，将他牢牢圈在懷裡。

遠處孩童的歡笑聲、近處噼啪的爆竹聲、還有胸腔裡轟鳴的心跳聲，全都攪在一起。雲清岚擡眸望去，蕭燼眸色暗沉，隐約有微微的亮光湧動，他心底輕微歎息，閉上眼，假裝這隻是個擁抱。

假裝不知道徒弟的心跳得有多快。

假裝沒看見廊柱後那對偷偷親吻的小夫妻。

更假裝……自己不是因為貪戀這點溫暖才縱容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