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這第一卷的威力實在巨大。前朝編制《宣和畫譜》一上來就以顧恺之、陸探微、張僧繇這“六朝三傑”定基調,孟臨溪光是臨這三人畫作就花去兩個月,何談月月有進步。待她拿到第二卷,已是草長莺飛之季節。
因着“聖人之說”,孟臨溪的口碑逐漸開始逆轉,京中各府貴女頻發請帖,她也确實挑了幾個宴會去了,不過實在無趣。
冬日時節一切都光秃秃的,無花無草可賞,隻圍爐喝茶烤肉吟詩作對,吃的肚子圓滾滾的雙下巴都出來了,她想着這樣不行。
正好上次在宮中繪光相時德妃的福靈公主與她有一衣之緣,德妃有心讓福靈公主多與她交往,長些宮外的見識,也通過她與太子親近些。
起初孟臨溪因為柔慧公主對宮裡的公主以偏概全,都覺得是矯揉造作的,她理解嫔妃都讓女兒往太子跟前湊,想與太子打好關系免去和親危險的心思,耐着性子同福靈玩了幾次,偏偏這位公主喜好彈琴下棋,都不是她所擅長和喜愛的,正覺得沒意思,突然一日她從楊筌處回來直接去了德妃的芷蘭宮,福靈看她掃眉耷眼的樣子問怎麼了,她說張僧繇能畫龍點睛,怎得自己畫的一雙眼睛隻有靈動看不出心事。
“我見你日日都畫,可曾停過一日?”福靈突然這麼問。
“未曾,若想做到張僧繇那樣的,得俾夜作晝,未嘗厭怠,無須臾之閑。”孟臨溪答。
福靈說她學琴時,如果有曲子總彈不好,老師便讓她歇個一兩日再彈,往往這時候會彈得更好:“人需要沉澱,厚積薄發。”
“這話是譚大家說的?”孟臨溪覺得有道理,問道。
“非也。”福靈搖頭,直覺說大師壞話不好,但還是補了一句,“我覺得譚大家彈琴一流,講琴二流。”
孟臨溪瘋狂點頭,她上宗學時也煩譚大家煩得很,後來索性退了這大鍋飯宗學,孟嘉德由着她的興趣給她在府裡找了老師開私塾。二人說了半日宗學的壞話,她發現這位公主十分上道。逐漸熟悉起來之後,她便在進宮的日子裡都同她窩在一起,先前福靈的缺點倒也成了優點,福靈下棋打譜時安靜不吵鬧,她便在一旁看《古畫品錄》和《續畫品》;福靈彈琴時,她也可将其當作畫畫的配樂。
一個月後,書看完了,作業也是要交的。想了想,孟臨溪索性決定去東宮寫這作業。六安給她在高映淮的案幾旁邊支了一張小幾,高映淮在一旁批改奏折,她就在一邊寫作業。
不一會兒,孟臨溪的腳下就落滿了寫廢的紙團,比高映淮腳下堆得未批改的奏折還多。她忍了又忍,忍不住問道:“兄長,你批改到你讨厭的朝臣上的奏折的時候,會如何批改?”
“照常批改。”高映淮頭都沒擡回道。
“那我換個說法,如果你看到他提的點子與你的想法相左,該當如何?”孟臨溪問。
“放在一邊,之後同其他臣子謀士讨論。”高映淮回。
“兄長,您現在就是我的謀士了,我須得與您讨論一番。”孟臨溪垂頭喪氣道。高映淮聞言擡頭一笑,擱了筆讓她繼續說。
“謝安曾推崇顧恺之為‘自生人以來未有也’,但謝赫在《畫品》中卻僅将其列之為第三品,評曰:‘格體精微,筆無妄下;但迹迨意,聲過其實。’姚最的《續畫品》接受了謝赫所倡‘六法’,說明他與謝赫想法接近,但他又高度評價了顧恺之。是否說明謝赫在對顧恺之的品評是在妄下?若他這樣妄下,那全書讀起來還有什麼意義?”孟臨溪問。
高映淮略一思索問道:“《畫品》成作于何時?”
“南梁。”孟臨溪答。
“那麼顧恺之生于哪個年代?”
“東晉。”
“是了,東晉時的藝術風氣講究遷想妙得,以形寫神。而南梁自蕭綱即位後大力提倡宮體,《畫品》成作于那時,定是受到了宮體的影響。”高映淮走上前來,翻看着桌上的《畫品》,“你看,謝赫主張‘迹有巧拙,藝無古今’,強調變古創新,這與蕭綱一派反摹古、倡新變的思想一緻。所以《畫品》對顧恺之的品評并非妄下,是受了時代影響的。”
孟臨溪聽了這一席話,索性也擱了筆,杵着腦袋看他:“兄長,你知道謝赫和顧恺之?”
“顧恺之稍有了解,謝赫不知其人。”高映淮走回到位子上說,擡頭看她還在看自己,問她還有什麼想說。
她望着高映淮,無論如何也無法透過這張才十七歲的臉,看到他日後對她的陰戾模樣。況且她知道,二十四歲的高映淮政事勉勵,才華橫溢,禮賢下士。
“兄長,你會是一個明君。”這話引的高映淮笑了,他雖然常聽别人說,卻是第一次從妹妹嘴裡聽到。
“我一直知道我會是一個明君。”他這話說得意氣風發。
高映淮低頭繼續批改奏折,她下筆如有神,不一會兒便寫好了,歪頭看着他等他批完奏折來收作業。
還好她入宮随侍帶的怡人,否則可人看了這一幕定會想到前世東宮的慘淡生活:高映淮讓孟臨溪陪他批改奏折,雖然也可在一邊畫畫,卻是他不睡她也不能睡的。
如今孟臨溪倒是對他沒有什麼芥蒂了,她望着高映淮這張才17歲的臉,實在沒有必要和什麼都不知道的他計較,路是自己走的,美好生活要靠自己創造的!況且她不想同兄長相看兩厭,她想看兄長功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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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完了《畫品》和《續畫品》?”柳閱近一個月都沒見到她,有些嗔怪她交了新友忘了舊友,“好看嗎?配着福靈公主的琴聲看,是不是相當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