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燈幾乎立刻就站了起來,早在章離開口之前,他已經無數次想要逃離。
可他一起來就後悔了,因為阿裡正從後台走出來,仰着腦袋在人群中搜尋他的身影。一直沒能看見顧燈,阿裡眼神逐漸暗淡下去。
顧燈呼吸一點點急促,台上焦急期盼的阿裡,和多年前的他有了部分重影。那時他比阿裡就大了一丁點兒,第一次燈台演出,同樣的滿懷期待,同樣的大人失約。
這件事其實已經過去了很久,事後養父母向他解釋了失約的原因,也用别的方式做了彌補。顧燈能夠理解他們,也沒有任何埋怨的情緒。可不知怎麼的,就突然不合時宜地在這裡想起了。
舞台上,隊友拍了下阿裡肩膀,提醒她演出即将開始。阿裡點頭,但依然舍不得收回視線。
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失約,小孩兒或許認為一次演出很重要,可大人也有自己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他今天依舊沒有忘記……
顧燈輕輕吐出一口氣,擡起右手在空中晃動,阿裡找到了他,表情由陰轉晴,直接在台上蹦了起來。旁邊一個男人吹響骨笛,演出開始。
顧燈重新坐了回來,對章離說:“抱歉,我沒事,剛才謝謝你了。”
“沒事。”章離在顧燈對面坐下,擡頭看向舞台。
阿裡開始唱歌,是一種很獨特的民族風格,粗犷、原始、帶着遠古的神性。顧燈聽不懂歌詞,但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緒。
章離告訴顧燈這是因紐特語,歌詞是對自然和先祖北極熊的緻敬。因紐特人多信仰薩滿教,認為萬物有靈,在各個部落的神話傳說中,北極熊、鲸魚、渡鴉都曾是他們的祖先。
不應該在這間酒吧裡,顧燈心想,這樣的歌聲應該響在曠野中,飛到天空裡。
唱到第二首歌時,史密斯過來問章離:“你什麼時候出發?”
“一周後。”
“你真要全程跟完?那可是接近一千裡的路程,太危險了,我很擔心你。”
“我有數。”
“……唉,算了,你這個人,決定的事情就不會輕易更改。好好保重吧,希望我們今年夏天還能再見。”
台上的音樂成為談話的背景音,就連最親密的人,也無法徹底接收阿裡傳遞的情緒。
顧燈拉低帽檐,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史密斯起身給他調新的酒水,章離卻搖頭,說給顧燈氣泡水就行。
“我要喝酒。”顧燈擡頭說。
史密斯看章離,章離說:“他醉了,給他氣泡水就行。”
顧燈看了眼章離,沒再吭聲。
史密斯帶着氣泡水回來,又和章離談起了北極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油田開發計劃的最新消息,兩人态度都很悲觀。油田開發會改變周圍生态環境,破壞野生動物的栖息地。
從他們的對話中,顧燈逐漸得知章離正要做的事情。每年春季,阿拉斯加馴鹿群會從布魯克斯山脈南麓出發,北遷至北極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年複一年,這樣的遷徙已經存在了上萬年。如果不受外力幹預,可能還會一直延續下去。
可現在,這條存在了上萬年的馴鹿遷徙路線,就要因為油田開發而徹底消失。章離打算記錄下這一族群的最後遷徙路徑,剛才史密斯和章離讨論的就是這件事情。
顧燈擡頭看向章離,意圖從他冷漠的臉上發現情緒。可他表情依舊淡淡,和情緒飽滿的史密斯相比,顯得有些過分冷靜。
可章離要去記錄馴鹿遷徙。
這個工作既不掙錢,甚至還要耗費無數财力精力。更别提路途艱辛,稍有不慎就會失去生命。
什麼樣的人才會生出這樣的想法,并且能夠做出執行?顧燈有些疑惑地看向章離。
“怎麼了?”章離問。
“這是你拍的?”顧燈看向海報上被石油染黑的北極熊母子。
史密斯好奇:“你怎麼知道?”
顧燈:“直覺。”
史密斯又談北極油田開發計劃,這人身材壯得像熊,性格卻多愁善感,淚點極低,絮絮叨叨地說如果不是工作和家庭,他也想和章離一起,見證這最後一次的大遷徙。
章離和他碰杯,将水一飲而盡。
史密斯哭了一會兒被他弟弟叫走,隻剩下顧燈和章離。
台上的歌又換了一首,唱到第三首歌時,樂隊的真實水平終于露出原型。除了第一首歌稍微能聽,後面這些都編曲粗糙,亂七八糟,一言難盡。
可阿裡還在唱,樂隊的其他成員也很認真,哪怕并沒有多少人真正欣賞他們的作品。
“有意義嗎?”顧燈突然說。
章離:“什麼?”
“你記錄馴鹿的遷徙路線,有什麼意義嗎?”顧燈擡頭盯着章離,死氣沉沉的眼中突然冒出一股狠勁兒,“就算你記錄下來,你又能改變現狀,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嗎?”
這幾乎就是故意找茬,但凡換個脾氣大的人,現在估計已經和顧燈吵起來了。
可章離卻垂下眼眸,認真思考起來。
“我也不知道,”章離說,“或許不能吧,所以我才想記錄。”
顧燈隻是在發脾氣,章離卻認真地和他讨論起意義。
顧燈突然就說不下去了,他張了張嘴,低下頭把臉埋進掌心:“抱歉,我剛才……”
明明章離什麼錯都沒有,他卻不分青紅皂白地挑釁,讓對方承受自己的糟糕情緒。
章離搖頭說沒事,顧燈卻沒有收回視線。
他注視着章離,模糊中察覺章離身上有一種罕見的包容能力。他不侃侃而談,但他知道許多事情,也能處理棘手的問題。他話少,但并不冷漠,既不打探隐私,也不交淺言深。和他相處時,顧燈有一種被理解的感覺。
顧燈又說了聲對不起,然後端着水杯去了離章離最遠的桌子。
史密斯端着一大盤烤肉腸和煙熏三文魚過來,見顧燈找了張最角落的桌子,好奇:“他怎麼坐那邊了?”
章離擡頭望去,顧燈伸手拉低帽檐,仿佛要徹底和他們劃清界限。
“要不要叫他過來吃東西?”史密斯又問。
“不用。”
“那我給他送一份過去?”
“也不用。”
以顧燈現在的狀态,估計也不願意在這裡吃東西。
顧燈确實吃不下,他甚至不想再多看章離一眼。他不喜歡和章離這樣的人待在一起,這些人高能量、高效率,像個戰士一樣目标明确,襯得他越發陰暗,爬行。
顧燈仰頭把水喝完,在杯下壓了兩張現金準備離開。面前卻突然坐下一個人:“不好意思,請問您是顧燈嗎?”
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兒,年輕,禮貌,生機勃勃。
“不是,”顧燈說,“我是顧燈哥哥顧火。”
“啊?”女孩兒有些恍神,“真的啊?”
“假的,”顧燈笑了起來,說,“你想簽名還是合影?兩個都要也行。”
“啊啊啊啊啊,那我兩個都要!”女生手忙腳亂打開前置攝像機,挨着顧燈拍了張合影。
拍完照片,又開始翻自己手提包,可惜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一張紙。
顧燈拿過一張樂隊海報,問:“簽在這裡可以嗎?”
“可以可以,”女生連連點頭,“可以寫送給珊珊嗎?”
“哪個珊?”
“珊瑚的珊。”
顧燈寫下,還在後面畫了個笑臉表情。
女生興奮得坐立不安,立刻拍照片想和朋友分享,發出去前又遲疑道:“對了,我看到你之前的微博了……那你現在在這裡,是不是要替你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