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雪鎮的臘月廿八,甜裡透着股子凜冽的涼。陳雪晴站在竈台前,往鐵鍋裡倒胡麻油,油溫升到七成時,窗外傳來林場火車的汽笛聲——那是十年前母親去世後,父親離開時乘坐的那趟綠皮火車,汽笛聲裡裹着股子柴油味,凍得人鼻尖發酸。
「吱呀——」
木門被推開條縫,父親陳建軍的棉鞋在門檻上磕了磕,帶來股子沈陽雪花膏的香。他的中山裝洗得泛白,卻漿得筆挺,胸前口袋裡露出半截車票,正是雪晴熟悉的林場到沈陽的綠皮車硬座票。
「晴兒,收拾東西吧。」父親的目光掠過土炕上的狍皮手套,落在雪晴手背上的燙傷,喉結滾動着咽下後半句話,「沈陽的服裝廠給你找了份工作,坐今晚的火車走。」
雪晴手中的鍋鏟「當啷」落在竈台上,胡麻油濺出幾滴,在青磚上燙出焦痕。她望着父親鬓角的白霜,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晴兒,竈台是咱東北人的根,火滅了,根就斷了。」
周硯冰推開木門時,正看見雪晴蹲在地上擦胡麻油的焦痕。她的棉褲膝蓋處磨得發亮,露出裡面奶奶縫的狍子紋,與他手套上的補丁一模一樣。
「叔,嘗嘗我改良的鍋包肉?」周硯冰提着個食盒,裡面裝着剛炸好的肉片,醋香混着野蜂蜜的甜漫出來,「用的是雪晴奶奶的秘方,糖醋汁裡加了林場的野蜂蜜。」
父親的眉頭皺得更深:「花裡胡哨的,能比你陳嬸做的好吃?」話雖這麼說,筷子卻不由自主地夾起一片。肉片咬開時,酥脆的外殼裹着溫熱的肉香,野蜂蜜的甜在醋的酸後慢慢漫上來,像極了母親當年在林場食堂做的味道。
雪晴的視線落在食盒上的紅繩——那是周硯冰用來捆食盒的,與他醫箱裡珍藏的糧票上的紅絨線一模一樣。十年前,母親總在臘月廿八做鍋包肉,說這道菜的酸甜,像極了生活的滋味。
「你陳嬸走的那年,也是這麼冷的天。」父親忽然開口,筷子在瓷碗邊緣敲出輕響,「她在林場食堂炸鍋包肉,我嫌她放的糖太多,現在想想……」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低頭盯着碗裡的肉片,「再也吃不到那麼甜的了。」
周硯冰默默遞上熱茶,茶杯是奶奶留下的粗瓷碗,碗沿缺了口,卻被雪晴用狍角粉補得整整齊齊。他忽然想起,事故發生當天,雪晴的母親正是為了給職工們炸鍋包肉,才錯過了接女兒放學的時間。
雪晴擦竈台時,父親的目光忽然落在她手背上的燙傷。那道疤痕在火光下泛着粉紅,像條冬眠的蛇,忽然在記憶裡蘇醒。
「當年……」父親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中山裝的紐扣,那是母親縫的狍子紋紐扣,「不是你奶奶的錯,是我……」
周硯冰突然放下茶杯,瓷碗與炕桌碰撞發出清響:「叔,當年的火災報告我看過。」他從醫箱裡掏出張泛黃的紙,邊緣印着「松雪鎮林場安全科」的紅章,「鍋爐爆炸前,陳嬸曾去找過您,說鐵鍋的閥門有問題。」
雪晴的手猛地一抖,抹布掉進了水桶。她終于明白,父親為何總在深夜盯着林場方向抽煙,為何看見鐵鍋就會手抖——原來母親的去世,不是意外,是他忘記了檢查鍋爐閥門。
「是我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奶奶。」父親的聲音像被風雪揉碎的棉絮,「我怕你重蹈覆轍,怕這竈台再帶走我僅剩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