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說話還真是讓人氣惱,不過想想也是,傅花醉這樣的武人,不會郁悶也不會抱怨,心裡有氣了就會爆發出來可怕得很,對于文人有所誤解也是常事。桓孝晖不想解釋,轉過身就關上門。
“我就知道,你這樣懦弱的人,肯定會跑得遠遠的,就怕火燒到自己身上。無所謂了,反正打天下從來就不能指望讀書人。亂世,不需要你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亂世?!”桓孝晖的怒火被點燃,他猛地打開門,目眦盡裂,“什麼亂世?大周的皇帝還在明堂上坐着呢,你就說這是亂世?還有,書生怎麼了?張良運籌帷幄,楚霸王見了都隻能自刎,他也是書生!”
“張良不是書生,他有相才。”傅花醉冷冷看了他一眼,“我從來不覺得大周太平,或者說大周從來沒有太平過。皇帝不過是幾個世家推舉出來的盟主,他們那些老狐狸老滑頭鬥來鬥去,千裡之外的都護府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吃的米鹽,你穿的衣服,哪一件事跟長安那些人沒關系?隻要他們想,西境怎麼樣還是他們說了算。這本來就是亂世,你看到的隻是平穩的湖面,你看不見暗流湧動,真是可悲。”
“你……”桓孝晖反駁,“若你此行隻是為了來嘲弄我,那你大可不必……”
“嘲弄?真的,我還挺擔心你的,我傅花醉從來不說假話,”傅花醉的眼神銳利如芒刺,那是不同于小江的銳利,一瞬間桓孝晖覺得自己被這樣一個武人看穿,赤手空拳無處可逃,“邊塞這種地方魚龍混雜,長安遙控着,又有地頭蛇,鬥來鬥去,明面暗面都沒停過,你們這些書生,本身就為了皇帝說話,從來不肯低頭看看。”
桓孝晖想起,傅花醉是曾經的都護府長史傅伯玉之子——之所以說“曾經”,是因為傅伯玉當年在都護府任職,而後辭官打鐵去了,所作所為,令人震驚。連帶着傅花醉不能依靠父親的關系,隻能從軍。“傅長史當真教子有方,你當一個小小都尉真是太可惜了。”
“什麼可惜不可惜的,你這種人,怎麼和柳大認識在一起的,他竟能忍你至此。不勞你為我擔心,這都尉我也不願意做了,對我而言,若是沒有柳泊甯那樣的人為伴,還不如辭官繼承老頭子的衣缽。”
桓孝晖啞然失笑,他考個科舉考了六年沒考上,眼巴巴想當個官,而人家早就不在意這些了,說起來還真是庸俗呢。
“今日見你,略感失望。還以為在柳大這裡窮了幾年,你早就不在乎那些名缰利鎖,現在看來,這判官做得也還不錯吧?”
“你……想過好日子,我有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父親當大官,從小接觸到的人就不一樣,你是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我可不是君子,要是有機會升遷,我巴不得趕過去,判官算什麼?有一天我做長史,做大将軍,名缰利鎖,我還真就在意了,我就是俗人,俗不可耐,你滿意了?”
“不滿意。”傅花醉陰沉着臉,褐色的巾子随風飄蕩,“因為你不是這種人,卻變成了這種人。我沒有看人堕落的喜好,單純覺得可悲。桓晦之,從你甘願跟着柳大來看,你本性并非如此。向上爬是人的本性,這無可厚非,但若是連心底裡最後的一分志向都忘了,那真是可悲。”
不知是不是錯覺,桓孝晖竟在傅花醉的眼中察覺到一絲落寞,面前的人像一個孤傲的劍客,不屬于世俗,也不被任何人理解,雖不是文人,卻有竹林之風,這是很多讀書人所不具備的。
“任厥讓你來的?”桓孝晖試探地問。
“我不認識什麼任厥,官場往來我不擅長,隻認得将軍府的幾個人。”
“那你找我用激将法,是想讓我和你一起查個水落石出?”
傅花醉沉默了一會兒,“不。不必了。”像是已經得到了心中的答案,“桓判官,劍客的是非很簡單,遇見不平之事,他們會以劍斬之,而不是明哲保身。性命在劍客眼中,從來就不配與意氣相提并論。”
“那你……”
“找一個答案而已,現在,找到了。”傅花醉欣慰地笑了笑,朝桓孝晖作揖,“绯袍绶帶,高冠岌岌,長佩陸離。”這人的語氣裡,帶着必死的決心,“郎君一路好走,雲程發轫,未來必是鵬程萬裡。”
“這話說得,跟以後不會再見一樣。”桓孝晖眼看着對方離開,一抹褐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裡。傅花醉是戰野軍的孑遺,之後,他桓孝晖是不是就再也和戰野軍沒有瓜葛了?之前還不覺得有什麼,從傅花醉來了又走之後,桓孝晖就覺得心裡一塊最重要的地方被挖走了——而他本來有機會阻止這些。那一瞬間他像行屍走肉,失了渾身的力氣,癱軟地坐在地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先是任厥,後是傅花醉,他們都在提醒桓孝晖,西境會有大變故,這時候再置若罔聞,是不是太掉以輕心了?
桓孝晖穿好袍衫,戴好暖耳,去馬廄牽了馬。
“郎君,你去做什麼?”小江正在添馬草,看見桓孝晖出來心裡不免疑惑。
桓孝晖利落地翻身上馬,“找任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