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陣陣,原本一場小雪漸漸下大,像是孕育了很久一樣。傅花醉潇灑慣了,渾身落滿了雪也不在意,臉上的幾道刀疤和蓬松的毛發,顯得他更加邋遢、不修邊幅。
不過,人靠衣裝馬靠鞍,傅花醉對于衣服還是特别嚴格的。準确來說,大周的服制顔色都有規定,朱紫不能混用,按照他的官階,隻能穿一身青衫。好在天高皇帝遠,隻要别太誇張,就無人管,所以傅花醉尤其愛穿紅色衣服——無論頭發再怎麼亂,衣服都必須是鮮豔的顔色。
越鮮豔越好呢,就像秋日裡的胡楊,血一般殷紅的顔色,配着熔金一樣的落日和漫漫黃沙,配上他一個浪子,赤紅的衣服夾雜着酒痕,到碛西去,到天涯去。走過居延海和熱海,跨過陰山和隴山,沒有人管得住他,同他念叨着成家立業的事兒;也沒有人樂意管他,所有人看他就像看一個不屬于世俗的瘋子一樣。
傅花醉推開鐵匠鋪的門,順手把手裡的劍橫着放在桌子上。劍柄處的纏布上有點點血迹,不知怎的,有一種詭異而又血腥的美。“老頭,回來了。”
他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另一條腿往前攤開,熟稔地處理手上的傷口。傅伯玉無瑕管他,兀自推着風箱,面前的牆上挂着大大小小十幾把匕首和短劍,整個角落都是炭火的黑色,也隻有頸上那塊擦汗的白布惹眼。
“你又去學謝老大的劍法了。”傅伯玉瞟了一眼,“半輩子了,你能想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居然還隻是好勇鬥狠。”
“刀劍相通,我用刀用久了,換了劍還有點不習慣。”傅花醉咬下一塊布,結實地紮在手掌上,“兩邊開刃,一不小心就傷到手了。不過,這點傷算什麼,軍營裡比這重的傷多得是。我說老頭,”他目光轉而看向這位父親,“你自己把大好前程辭了,幫不上我,我還沒說什麼,你倒怪我頭腦簡單。”
傅伯玉道:“我沒教好你,對不起你娘。對了,這次,按照勳功,你再高一轉沒有問題,而且柳大折在戰場上,唐不器正火急火燎缺人呢。千軍易得,一将難求,沒了柳大,唐不器可有的愁了。”
“我也辭官了。”傅花醉漫不經心一說,“老頭,鑄劍也是門學問,你說的。從小到大,我都沒想過把自己往一條路上逼,所以以後,我能走的路還有很多。如果一不小心把性命搭進去,”傅花醉從衣服夾層裡拿出一些散碎銀兩和紅绡,“就這麼多。”
“你别幹了什麼誅九族的大逆不道之事就行,”傅伯玉無奈歎氣,橘紅色燭火竟映照出幾分慈父的感覺來,“都怪我,上梁不正下梁歪,當初一意孤行要去打鐵,結果自己的孩子也不把仕途放在心上。哈哈,沒關系,這輩子活明白了就好,入仕不入仕的都不重要。”
“你從不會攔我。”傅花醉沉默半晌,“小時候,家裡很好,所有人都覺得,傅家光鮮亮麗,你是大都護府長史,整個西境除了都護,就數你最大,好多小孩子都不敢惹我。那時我還想,真好啊,那麼多人拼了命想過上的日子,我投個好胎,就什麼都有了。可是到後來我才發現,每次見到别人,他們都會說,傅花醉是傅長史的兒子。那時候讀書,看見狐假虎威還不以為意,漸漸長大就開始煩了,原來我就是那隻狐狸啊。”
“你……”傅伯玉停了手中的活,擦汗,“你在怪我?”
“不,我不怪你。從小到大,我身上所有的榮耀,都是你的,那你百年之後呢,我該怎麼辦?那時候沒有人會說我是傅長史的兒子,因為已經沒有傅長史了。這條命,是好好活着,還是浪費,全看自己。你有朋友,我也想有朋友,而且是那種無論富貴與否都不改情誼的朋友,這些,是錢和權沒有辦法衡量的。”
“可是很多人并不在乎這些,畢竟能安穩生活,要比獨自打拼更實在。我還以為,你一直都在怪我。”
“官位是你的,名利也是你的,如果沒有你,我會是誰?而且,别人羨慕不來的生活,于你來說是枷鎖,所以,抛棄奮鬥大半生得來的一切從頭開始,你有把握,也敢于嘗試,對自由的追求遠遠大于生活安穩,咱們都是愛闖蕩的性格。”傅花醉眼角浮現一絲笑意,“現在,我跟你一樣了。”
“事情總得有個由頭,之前不是幹得好好的麼,因為什麼?”
傅花醉怅然,确實,傅伯玉當年辭官,是因為西境權力交鋒太過兇險,傅氏并沒有根基,稍不注意就被人踩死了,他呢?因為什麼?“因為看不見歸路。無論是小時候讀書寫課業,還是向師傅學習,都有一個目标。每次達到目标,就會覺得很高興。”
“那現在呢,你有什麼目标?”
“不提也罷,但後來我發現,這個目标是無法達成的,不僅我沒有辦法達成,就算千千萬萬個像我一樣的人努力一輩子也沒法達成。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真傻啊,庸庸碌碌這麼久,還不如跟你一起打鐵。”傅花醉道,“但是已經這樣了,總不能半途而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