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顔見過太多苦難的窮苦人家,沒有哪一家能像程溫家那般給予她深深的震撼。這種震撼并非來自苦難本身,而是源于程溫身處泥淖之中卻不甘于沉淪的鬥志。
程溫永遠是内斂的,也是最隐忍的,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絕望和麻木,是一個難得沒被苦難摧垮的人。
想了想,姜顔摸出自己的錢袋,将自己的一點碎銀并零碎銅錢倒出,連同苻家和岑司業的救濟一并遞給了程母。
程母雙手顫巍巍接過,又是千恩萬謝。
“别看巧娘如今這副模樣,她沒出事前本是我們方圓幾裡内最漂亮的姑娘。三年前,她才十四歲,出門給她兄長送吃食,就在回來的路上遭了難,後來一時想不開投了水。雖然被救回來了,卻傷了腦子,再也沒能醒過來,隻能如行屍走肉般躺着。”
程母紅了眼,背過身悄悄抹眼淚,“她爹去讨說法,被人亂棍打出,郁結于心,沒多久也撒手人寰,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巧娘需藥湯日日吊着性命,若非大公子和先生們幫襯着,她便是九條命也該死絕了。”
姜顔問:“苻離經常接濟你們嗎?”
“一年總有兩三回,夠巧娘的藥湯錢了。”程母雙手緊緊攥着錢袋,卑微道,“我丈夫是苻首輔的同窗,元亮又與大公子是同窗,本是點頭之交,難為首輔大人挂念至今。将來元亮科舉高中了,定要好生回報這些恩人的!”
“那是自然。”姜顔點點頭,随即心中暗道:原來那天在水榭見到苻離塞給程溫物件,不是在欺負他,而是在幫助他麼?
怪不得程溫總是會幫苻離和魏驚鴻整理書案之類,應是想在力所能及範圍類回報恩情。
回想起自己先前惡意揣測苻離仗勢欺人,姜顔略微慚愧。
顧及苻離還在院外等候,姜顔不敢久留,婉言謝絕了程母要留她吃高粱飯的好意,告别了程溫,同苻離一起回國子監複命。
從郊外回去需步行一個時辰,到了市坊間,姜顔走得兩腿發軟,鼻尖一層細密的汗珠。她習慣性地繞着腰間的半截玉環,瞥向沉默的苻離,笑道:“沒想到你素日冷着一張臉,心腸倒不壞。”
入了街,房舍俨然,人流逐漸密集,商販過客往來不斷,苻離依舊是氣質凜然最耀眼的那位。他目視前方,語氣不善地哼道:“不是曾說我仗勢欺人,欺負程溫?”
“……”姜顔一噎,試圖圓過去,“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苻離平淡地望着她:“五月十九日辰時,博士廳内,你說我欺負程溫老實。”
這下姜顔圓不回來了。
這個記憶超群的怪物!不過随口說出的一句話,她都不記得了,苻離卻連時間場景都記得一清二楚。
“有麼?我可不記得了。”姜顔放下玉環,揉了揉鼻尖岔開話題,“好餓啊,你餓不餓……”
話音未落,卻見苻離面色倏地一寒,目光銳利的盯着姜顔。
姜顔從未見過他流露出那般可怖的神情,仿若氣場全開,凜冽的目光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怎麼了?莫非自己抵賴,他生氣了?
愣神間,苻離猛地出手,長臂卻是橫過她的面前,攥住了旁邊一個飛速溜走的漢子的肩膀,将他狠狠抵在一旁的青石牆上。那突然被逮的漢子痛嚎一聲,扭身掙紮不休。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姜顔被眼前的一幕弄糊塗了,茫然問道:“苻離,怎麼了?”
“還給她。”苻離嗓音沉沉,卻是朝那漢子說的。
“什麼還給她?光天化日打人,還有沒有王法了!”那三十來歲的鼠須漢子眼珠亂轉,明顯是做賊心虛,瞪着一雙綠豆眼嚷嚷道。
周圍圍觀的群衆迅速聚攏,看熱鬧般指指點點。苻離沒了耐性,不顧衆人目光,索性單手掐住鼠須漢子的脖子,聲音又冷了幾個度,一字一句道:“把你偷走的玉環,還給她!”
姜顔一怔,如醍醐灌頂,下意識摸了摸腰間……
果然,那處空蕩蕩的,玉環不知何時被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