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作為至高學府,對待學生一向是寬厚的,除去每年統一發放應季的衣裳鞋帽,若有學生急着歸鄉探親或紅白喜事生,亦會給予一定的資助。
關于程溫的家境姜顔略有耳聞。他出身寒門,喪父,幺妹常年卧病不醒,全靠老母親織布漿洗勉強維持生計。好在他自己極其勤勉刻苦,頗具賢名,故而司業們惜才,免了他的束脩禮,将其破格錄入國子監。
城郊偏遠深巷,頹坯的磚牆淩亂倒塌,野苔雜草中有一條人力踏出的小路,直通一處老舊籬笆圍出的小院落,院中三兩間歪歪斜斜的土磚房,沒有瓦片,以茅草和葦席草草蓋住屋頂以遮蔽風雨。但昨夜一場狂風急雨過後,此時程家屋頂淩亂,茅草亂飛,露出光秃秃的屋頂脊柱橫梁,任憑積雨嗒嗒。
若不是見到程溫搬了梯子在修葺屋頂,姜顔幾乎以為這是一座無人居住的鬼屋。
“這就是程家?”姜顔站在籬笆牆外張望,一隻淋了雨的草雞蹲在泛黃的籬笆上,歪着腦袋同她大眼瞪小眼。
方才來的路上,姜顔還能輕松自在地調笑苻離兩句,如今見了眼前光景,她便笑不出來了。自從離開甯陽縣,入了應天府,她已經許久不曾見到這般凄涼的人家。
“進去說。”苻離一身精緻華貴的檀色袍子,貴氣逼人,與周圍的破敗荒蕪格格不入,他卻一絲嫌惡也無,輕車熟路地叩了叩斑駁掉漆的老舊木門,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
一陣風吹來,門上破碎褪色的門神畫像剝落了一角,瑟瑟抖落碎紙屑。
在屋脊上修補的程溫聽到了動靜,忙下來開門,見到苻離,他清秀的臉上滿是驚訝:“苻公子,你怎麼來了?”話音未落,他見到了苻離身後的姜顔,更是驚訝,忙作揖行禮,“姜姑娘。”
程溫挽着打了深深淺淺補丁的袖子,手上沾滿黑灰和泥漿,連臉上都蹭了污漬,看起來十分狼狽。他自己約莫也覺察出了失禮,悄悄擡起手臂抹了抹臉上的污漬,不好意思地笑笑。
姜顔朝他回禮,解釋道,“我們奉司業之命前來看望你妹子和母親。因是女眷,苻大公子不方便慰勞,便讓我跟着來了。”
程溫忙将他們請進院子。苻離對姜顔道:“她妹妹在裡頭,外男不方便入内,我在院外等候便是。”
姜顔點頭,從苻離手中接過那包還帶着他餘溫的人參藥材并一個錢袋,裡頭是苻家和岑司業的一點接濟銀兩。
程溫手忙腳亂地搬了竹椅出來,用棉布仔細拭淨,擡頭對苻離道:“大公子請坐。”說着,又扭頭朝破敗紙糊的窗内喊道,“娘,有貴客來了!”
屋内傳來一陣咳嗽,接着,一個绾着花白幹枯發髻的伛偻婦人扶着牆緩緩出來,渾濁暗啞道:“誰呀?”程家主母顯然是認得苻離的,感激涕零道,“大公子又來了啊,真是不好意思了!替我問苻大人安。”
繼而看到了姜顔,程母眯着幹皺的眼皮,讷讷道,“老婆子眼花,都不認得人了。元亮,這位模樣俊俏的小哥兒是誰家公子?”
姜顔搶着道:“阿婆,我姓姜,叫姜顔,是程公子的同窗。”
程母更是驚訝:“啊呀,連聲音都這般清脆動聽,像個姑娘家。”
今日姜顔一身少年裝扮,難怪老眼昏花的程母會錯認。姜顔撲哧一聲笑了,脆生生道:“阿婆,我本就是個姑娘呢。”
“啊……啊?姑娘?姑娘怎麼會成為元亮的同窗?”程母驚訝不已,上下打量着姜顔,“女孩兒也是能上學的麼?”
“阿婆,外邊濕冷,我們還是進去說罷。”姜顔向前,扶着咳嗽不止的程母入門去。入門前她扭頭看了眼,見苻離站在院中同程溫閑聊,遂不再管他。
進了門才發現,程家的情況遠比外頭所見更要糟糕。
屋内有十幾處漏雨,地上、桌上、椅上、窗邊,到處擺滿了豁了口的鍋碗瓢盆,用以接住屋頂漏下的雨水,剩餘的空地上也晾着不少濡濕的書卷,其中大多為手抄筆錄,密密麻麻的物件鋪滿了整個房間。光線晦暗無比,伴随着一股難聞的潮濕味兒,幾乎無立足之地。
程母很是愧疚,一邊念叨着家裡窮、招待不周之類,一邊艱難地挪到竈台邊燒火煮茶。木柴受了潮,燒起來濃煙滾滾,程母嗆咳不已,幾乎要将肺髒生生咳出來般。姜顔忍不住過去搭了把手,程母立即道:“不可不可,小娘子金貴之軀,若是做粗活髒了手,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說罷,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姜顔傾身打量着窗台上晾着的書頁,認出是程溫的筆迹,順口問道:“這些書,都是程公子親自抄的?”
“是啊。”程母往燒得焦黑的茶壺中丢了一把粗糙的茶葉,啞聲歎道,“家裡窮,買不起書,他就借别人的來抄。偶爾也會替别家抄抄文書之類,賺些小錢補貼家用。我兒啊,就是命苦,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阿婆,聽聞您還有個小女兒。”臨行前,岑司業特意囑咐她去看看程家生病的那位姑娘,姜顔未敢忘記。
程母的背脊一僵,過了許久,她艱難地轉過身來,粗糙皲裂的雙手在粗布衣裳上擦了擦,随即撩開内間的布簾,低歎般說:“在裡間躺着,小娘子且随我來。”
姜顔跟着進門去,隻見逼仄的内間唯有一桌一椅,榻上躺着一個人。稀薄的光透過狹窄的窗戶照入,落在那人的臉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隻是身形瘦削得很,陳舊的藍花薄被下幾乎辨不出身體起伏的輪廓。
她頭發幹枯蓬亂如草,雙眸緊閉、面色蠟黃,顴骨突出,嘴唇蒼白如紙,若非胸部緩慢起伏,同死人無異。
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黴味和濃重的藥味,像是經久不散的苦難和哀愁,揪得人心髒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