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猶豫,當時便答應了他。郁禮去和郁章老太君商議了一番,郁章急于擺脫我的出現引來的種種困擾,十分幹脆就答應了。老太君更是無所謂,是以擇了一個良辰吉日,開了祠堂将我的名字記到了郁禮名下,又對外告示,之前種種都是我娘認錯了人,如今已真相大白了。”郁恕君說罷,嘴角隻餘下幾分譏笑。
郁恕君人生最黑暗的時期是十歲到十八歲,他弱小無助,勉強靠着郁禮的庇護,在偌大的郁府艱難求存。
如果說他的嫡兄嫡姐是沐浴在陽光之下的天之驕子,那他便是藏在角落裡無人問津的蝼蟻。嫉恨嗎?當然,可八年的時間告訴他恨沒有用。隻有恨意,他将始終隻是躲在角落的一隻蝼蟻,至死都不會有人在意。
直到這隻蝼蟻突然長成了參天大樹,郁府大多數人都沒有搞清楚這些年究竟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傅仙兒聽罷心頭久久不能平靜,郁府這出大戲,真是精彩紛呈,江湖說書的都講不出這樣狗血的故事來。
因果報應不爽,如今郁恕君熬出了頭,郁府再想調轉風向拿捏他,卻是不成了。
“那貴妃娘娘是……?”
郁恕君擡頭,嘴角抿出一抹笑:“是三叔與花娘的長女,從小調皮搗蛋,沒想到她能得陛下的喜歡,一路做到貴妃。我還給三叔請封了爵位,将來由三叔與花娘的長子承襲。”
郁恕君當真恩怨分明,他千辛萬苦掙來了前程,得利的也隻有三房。
傅仙兒歎道:“不過你這個三叔,當年肯背着污名收留你入門,也是個妙人。”
郁恕君道:“我也是後來才明白,他當日肯這樣做,多少有點物傷其類之意。”
傅仙兒默默許久才出聲:“你有沒有想過,你娘或許不是不想來找你,而是她在外面出了事,不能來找你了?”
郁恕君擡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有何區别。”
“區别就是,你娘其實心裡還是有你的……”
郁恕君輕輕笑出來,傅仙兒狐疑看他一眼:“你笑什麼?”
“我笑師父你,竟是個秉性純良的爛好人。”郁恕君無所謂道,“對我來說,那麼難的日子都熬過去了,已經沒有區别了。”
“萬一你娘還活着,隻是在某個地方受了很多苦,她其實也日思夜想惦記着你……”傅仙兒揮着手喋喋不休。
“師父……”
“嗯?”
“你娘一定很愛你。”郁恕君摁住傅仙兒的手,一雙眸子流淌着水樣的夜色,“我娘或許也很愛我,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你明白嗎?”
傅仙兒心頭一陣怅惘。雖然這一家子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可郁恕君也是人,隻要是人就很難真的斷親絕情。而他現在就像一個明明吃藥就能痊愈的病人,非要證明自己靠着意志力就能實現,簡直自找苦吃。
傅仙兒未曾留意郁章的言行,但想來自己的兒子認别人做父親,隻要是個人心裡都很難視若無睹吧。
傅仙兒唉聲歎氣,把郁恕君逗笑了。
郁恕君并不恥談論自己的出身及過去,外室子又如何,如今位極人臣的人是他,比他那幾個自诩名門正室所生的嫡兄嫡姐不知強了多少倍。隻是如今仰人鼻息的成了他們,那心頭的糾結憤恨想必比他當年更甚。
郁恕君掀開一點窗簾,一彎橢圓的月亮正挂在當空,月光撒進車内,照在他半邊的面龐之上,如同乳玉一般潔淨無暇。
傅仙兒心頭泛起陣陣漣漪,他隻覺得心頭滿脹着莫名的情緒,帶着幾分辛澀,卻又說不清是什麼。他想了許久,他該是心疼郁恕君的,可他為何要心疼呢?若是郁恕君知道才更是可笑吧,他少年時求名求利,如今都已實現。誰都值得可憐,唯獨他不需要。
隻聽陳啟“籲——”地一聲,傅仙兒的心事被打斷開來,馬車緩緩停下,留園到了。
郁恕君當先下車,傅仙兒跟随而後,上了台階正要進門,卻聽遠處馬蹄之聲急急而來。郁恕君一轉身,見來人竟是駐守在禦史台的封霆,心頭便有不好的預感。
封霆等不及跳馬而來,跌跪在台階之下,焦急道:“大人,秦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