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自诩持正端肅的郁章,在外面置了個外室,這外室居然還生了個兒子,鬧到郁侯府的時候已經十歲了。
郁恕君本不姓郁,他活到十歲大,名字一直叫李恕君。不錯,他随母姓,他母親名叫李默,是盛京蓮花山上以養牡丹為生的商戶女。至于父親,李恕君沒有父親。
故事很老套。李默上山遊玩之時救了不慎跌落山際的郁章,救回家中醫治,二人相處期間生了情愫,珠胎暗結。當時郁章已有出身名門的妻室,李默也不想以妾室的身份屈居人下,郁章便隻每月幾次出城探望。後來恩義日漸消散,待到李恕君出生之前,郁章便已不來了。
李默是個堅韌女子,郁章不來,她隻道男人本性薄涼,不來便不來,她隻當他死了。
可到李恕君十歲時,李默再度陷入了愛河。李默遇到了青梅竹馬的郎君,得知對方一心記挂着她,至今未娶,便愛得死去活來,隻想着跟他遠走他鄉。
“她也糾結了一番,覺得我畢竟是侯府之後,跟着她走南闖北會耽誤了我,又怕郁章不認,帶着我坐在郁侯府門前的石獅子旁,鬧了一個晌午。”郁恕君重新靠在軟枕旁,眼中隻有篝火燃盡後的死灰一片。
傅仙兒看了眼郁恕君,心道這李默倒是個烈性決絕的女子,隻是做事也太不管不顧了。
“待郁章聞訊回來,老太君已氣暈了過去,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我娘見目的達到了,才肯跟着他進府裡談判。她養了我十年,要了郁府一千兩銀子,便跟着她的愛郎遠走他鄉。我留在了侯府,從此改了姓氏。”
“你娘就不怕她遇到的會是另一個郁章?”傅仙兒不解,人怎麼可以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誰知道呢?”郁恕君漠然道,他隻知道,她走之後,再沒有回來看過他一眼。她可是養了他十年,說丢下就丢下,如此無情。
“我進了郁府,不久便發現,偌大的侯府,竟沒有我的容身之地。”郁恕君的聲音沉得如水一般。
郁恕君初入郁府,不僅誰都不認識,又因為李默鬧騰了一番,惹得上上下下都不待見。
郁章與發妻柳氏夫妻恩愛,膝下四子一女都是發妻所生,連個妾室也沒有,他又會做官,當時剛被擢升為禮部侍郎,乃是世家之中被人稱贊的表率。如今突然鬧出了個外室,還有個私生子,柳氏面上雖然裝得和善,背地裡卻唆使旁人欺淩他。尤其是他那幾個嫡兄嫡姐,每日招朋引客,往死裡作踐他。
郁恕君住的是連仆婦都嫌疑偏遠的廂房,身邊隻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厮伺候。那時是冬日,天出奇的冷,可郁恕君連塊好碳都要不到,小厮隻好去廚房要了燒飯用的黑炭。
“偏是那黑炭救了我的命。”郁恕君眼中漆黑一團,他淡淡叙述着,如同在說别人的故事,“那一日夜裡冷的要命,小厮又取來一筐黑炭,點着勉強用着。睡到半夜我突然鼻尖全都是黑炭嗆鼻的味道,胸口更是壓得生疼,卻怎麼掙紮也睜不開眼睛。我也不知哪裡生出來的力氣,腳一蹬便摔下了床,這才睜開了眼,擡頭一看,小厮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入睡前明明留着透氣的窗戶,不知何時被人從外面關上了。我用力掐了自己許多下,半爬半跳跑去開門,可門卻從外面釘死了,跑去開窗,窗戶也是。我才後知後覺,有人要殺我。”
郁家是大家族,老太君膝下,孫子孫女已生了一堆,對于他這個私生子便不十分在意。他進了郁府數日,郁章從未過問他,一應都交給柳氏。他那時想,難道是辱罵作踐還不解氣,柳氏還要将他除之而後快?或者是郁章,因他的出現而背負上污名,郁恕君隻要多活一天,他就要多忍受一日被人指指點點的生活。
“我若死了,郁府不會有人在意,可我偏偏不能如他們的意。我用手砸破了窗戶,光着腳跳了出去,遊蕩在空無一人的府裡,想着自己以後的路要怎麼走。偏偏就這樣巧,我碰到了喝花酒才回來的郁家三郎郁禮。”
那時的情景,郁恕君大概永遠都不會忘。
十歲的郁恕君,身上穿的仍然是來郁府那天穿的舊棉襖,發髻亂在一旁,慌亂之中,李默給他唯一留下的一隻玉簪也掉進了湖裡。他隻穿了亵襪,在晨曦未至的凜冬清早,在滿天繁星之下,走在冰冷的石闆路上,心比寒風更冷。
郁恕君那時想,李默走了,蓮花山的屋子還在,他在山裡的木屋存着一些私房錢,或許自己應該回家去。
郁禮提着酒瓶穿過垂花門而來,喝得衣裳半解滿臉绯紅,晃晃蕩蕩哼着剛才宴席間的小曲,見到是他,好一番驚訝。看他這身裝扮,卻又似心領神會。
“慘兮兮的小孩兒,二嫂也不給你整點花裡胡哨的騙騙人。”郁禮扯了扯他的衣襟,那領口透風,冷得郁恕君一陣哆嗦。
郁恕君緊咬牙關,擡起頭望着他,一雙琥珀般的眼睛透着狠厲和恨意。郁禮神色複雜地看了他好半晌,才伸出手去牽他,而郁恕君沒有掙開。
郁禮領着他一路去了三房屋裡。
郁恕君說到這裡皺了下眉:“郁禮的屋裡就沒有個正兒八經當家的。他正室夫人生産的時候去世了,後來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兒填房,繼室軟弱心善,對他的妾室也疏于管教。他小妾又多,個個都生了孩子,擠的都快沒地方住了。”
但是郁恕君還是開了口。
郁禮哪裡會照顧人,深夜将繼室花娘叫了起來,給他換上幹淨的衣服鞋子,又煮了甜酒釀給他驅寒。
他問:“三叔,我可以住到你屋裡來嗎?”
郁禮一開始還不明白,隻是自嘲:“我這裡有什麼好,你也看見了,大的小的擠在一起,缺東少西的。”
“沒關系,我不在意這些。”郁恕君目光灼灼,擡頭看着郁禮,又看着花娘。
郁禮似乎想了一番,也不知那夜是喝多了酒,還是被郁恕君眼中的神采打動,他的眼中漸漸生出别樣的神采,一字字道:“你想清楚了哦,到我屋裡住,是要吃苦的。最重要的是,郁章之子,變成郁禮之子,身份可是千差萬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