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瞥了他一眼,道:“回來便好。聽聞你在浙東好好鬧了一番,我們聽在耳裡也隻能為你心急,幫不了你什麼忙。”
郁恕君道:“勞祖母費心了,是孫兒不是。”
老太君話鋒一轉:“你如今大了也出息了,卻是難請的很。”
這話說的有點重,堂内諸人臉色各異,郁恕君隻垂眉,狀若恭順道:“祖母折煞孫兒了。”
老太君歎了口氣:“唉,祖母老了,也不知能再見你幾回,以後要常回來看看祖母才是。”
這話說罷,另一邊郁章冷眼重重看了一眼郁恕君。
“祖母教訓的是,孫兒有空一定常回來。”正經過傅仙兒面前,他驚訝郁恕君這本該是充滿溫馨的一句話,竟說的如此冷淡疏離。
這時老太君停了下來,擡頭望了眼傅仙兒,笑着問郁恕君:“從未見你帶過人回家裡,這是誰呀?也不給祖母介紹一下?”
郁恕君擡頭道:“這是孫兒的師父。孫兒此次出使浙東,遭逢歹人刺殺,多虧了師父鼎力相助,才得以安然回京。”
郁恕君使了個眼色,傅仙兒便上前拜道:“老太君安好,在下傅仙兒。”
“傅仙兒?”
“是那個傅仙兒嗎?”身後傳來一片驚呼之聲,便是老太君和身旁的郁章亦是一片驚愕之色。
“是江湖上傳聞的那位傅大俠?”老太君确認般地問道。
“啊,正是在下。”
他話一出,便聽身後不遮掩地一聲:“小十一可真夠有本事,拜得師父個頂個的厲害!”
郁恕君往身後一瞥,正與郁章第三子,排行第七的郁方舟對視,郁方舟沖他冷哼一聲。
郁恕君蔑視一笑,轉回身含笑道:“師父初來盛京,沒個落腳的地方,我這才冒昧帶師父一同前來,還請祖母見諒。”
老太君反應過來,忙笑着張羅道:“既然是恕君的師父,又是救命恩人,怎會冒昧。那今夜不如一同住在府上?你父親念着你,早給你布置了合适的院子,再多幾個人也住得下的。”
郁恕君沉默半晌,道:“孫兒多謝祖母好意,隻是禦史台夜裡還有公務,改日吧。”
老太君面上難掩失落之色,歎氣拍了拍他的手背,終是道:“都餓了,先吃飯吧。”
晚膳果然備得堪比國宴,傅仙兒眼裡隻有珍馐佳釀,大快朵頤了一番,哪裡顧得上桌上的刀光劍影。
郁恕君被安排坐在郁沛和郁章之間,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先說郁沛,他早年也做過官,因才幹平平被罷黜在家,一直隻領着虛職,如今侄子就在禦前,他便想請郁恕君提點幾句,也讓他領個體面又尊貴的實缺。可郁恕君翻來覆去,隻有一句:“大伯知道的,吏部的事侄兒插不進手。”
怎麼插不進去,不過是他不肯盡力罷了,郁沛氣郁。
郁章官做的不錯,為人又闆肅嚴苛,他是一輩子不可能求郁恕君的,但是隻要郁恕君流露出一點不敬不尊長輩之态,他就要教訓一番。
“做了這麼多年的官,連尊長愛幼都做不到,我看你氣候還差得遠。”
隻要郁章一說話,郁恕君必定閉口不言。
郁禮不管這些,這些場面郁恕君料理慣了。郁恕君一得勢便請旨給他封了個三品将軍,雖沒有實權,勝在體面可以世襲,歲入頗豐,他女兒又選到宮裡做着貴妃,他沒什麼不滿意的,隻管樂呵呵招待一旁的傅仙兒喝酒,談天說地一番便是。
唯有老太君最不好敷衍。她有滿堂的子孫,有出息者才兩三個,其餘的要麼等着蔭封,要麼科考不成流連花叢,要麼在外面胡亂結交,要麼就還小隻知玩樂。她怎能不愁?如今郁恕君在禦史台說一不二,安排幾個兄弟進去熬着資曆總不難吧,萬一像他當日一般,也有機緣一飛沖天呢!
可郁恕君看着堂内那幾個各懷心思的兄長,他點不下這個頭。
臨行前,老太君又留了一番,郁恕君自然不肯。送出門前,她握着郁恕君的手哀求道:“祖母知道,你還記着以前的事,以前的委屈。可祖母沒有别的人能求了,你就看在大家都是兄弟的份上,擡擡手,能幫就幫上一些吧,成嗎?”
傅仙兒站在一旁聽在耳裡,都恨不得替郁恕君點這個頭了,可郁恕君竟狠得下心,愣是一個字都沒應。
月上柳梢。郁恕君邁進車廂,隻覺渾身疲憊。
傅仙兒鑽進來時,他已躺在軟枕之中,一雙眼睛在月色下流轉着無法言喻的情緒。
“累了吧。”傅仙兒不忍苛責,歎息般挨着他坐下。
“頭疼的很。”郁恕君道。
馬車緩緩而行,将郁府遙遙甩在身後。
“頭疼?”傅仙兒伸出兩隻手,“來,為師跟着藥神學過兩手,給你按按?”
郁恕君看着傅仙兒,他喝了酒,身上便有一股疏朗豪氣。又看了眼他的手,他的雙手滿是老繭,遒勁有力。可每一個逼毒療傷的夜晚,卻又盡他所能的溫柔。
郁恕君靠過來,在他身側坐下,閉眼前忍不住揶揄道:“師父可别砸了藥神的招牌。”
傅仙兒嘿了一聲,撸了袖子散了他的發髻,輕輕按在他的枕骨處,又緩緩向上掠過頭頂四神聰穴,收于太陽穴之處。郁恕君感受着他指腹的力度,他的指尖柔軟而有力,輕輕劃過他的發際深處,指尖的溫涼一點一點安撫着他躁動的神經,吞噬着他的疲憊和無盡的煩憂。
郁恕君在他的指尖慢慢沉淪,竟好似墜入溫柔的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得身後歎了一句:“我看你回趟郁府,倒好像和我去見仇家一般。”
郁恕君在心裡道,也差不多。
傅仙兒想到自己,父親早逝,母親在離世之前,竭盡所能給他尋了一處可安身立命的去處,不由歎道:“俗話說的好,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如今你父親祖母都還在世,該是珍惜才是。”
“師父你一定出生在一個父母和睦的家裡。”郁恕君說罷,将傅仙兒寬大的雙手挪下來握在手中,轉身一陣冷笑,“其實郁禮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啊?”傅仙兒愣住。
“郁章才是。”
傅仙兒頭皮發麻:“你,你開玩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