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會子,阮娥便将兩小碗翠色茶湯遞來,正中央各點了一朵玉梅花。完顔允晟穩穩接了茶,對她一笑:“不知是哪一家的女兒?”她不敢與他接目,隻說:“賤名阮娥。”
“幾歲?”
“方滿十四。”
“哪方人氏?”
“臨安人氏。”
“——原是江南美人啊。”完顔允晟望而吟道,“‘煙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既見美人,如見江南。”完顔允中便補道:“她家中一寡母,一義兄,為避禍才與人流落至此。掌櫃見她可憐,便收在樓中,烹茶為計。我聞鴛鴦樓新來美人,方叫了她出來作陪。咱們女真女子多豪直,難得有此婉約之品。”完顔允晟舉盞,從那描着一隻丹鶴的盞口将她端量,因是貧女,素無妝點,一點胭脂也無,而鬓發油光光,一絲不亂;細麻裙衫齊整,三寸金蓮,一條錦紅的束帶将那柳腰約束極細;美質天然,與那美人畫固無十分相似,亦有七八分類同了。他複一低頭,将那新茶啜過,又沖她一笑,張口露牙:“阮二娘子茶戲甚巧,滋味也十足。”
樓外冰湖一片,枯荷亭亭勝西子。
兩岸風煙淨。
上第二盞茶時,簾外又飛新雪,一片片匝地如瓊瑤。丫鬟們将火爐擡來,以火箸撥挑着幾兩銀炭;又端着瑪瑙碟子,奉上了一些細點,如單籠金乳酥、栀子花酥、雪玉糕、花折鵝糕。完顔允晟道:“這會天寒,仔細冰了手,娘子莫不如歇上一歇。”秋婵一聽,便說:“王爺果是惜花之人。”他笑說:“我也怕凍壞了你呀。”便拉她入懷,将那一雙細手呵一呵。可她始終繃着臉兒,未帶笑。完顔允中抿過茶,也道:“娘子辛苦,先下去領些賞錢吧。”阮娥朝他們一一拜過,退下了。允中又道:“我料得三弟心中所想——此番飲茶為次,觀雪更次,隻是賞美為第一了。”允晟不住笑道:“隻是有些眼熟而已,哪裡就能被勾了魂呢。”笑畢追問,“大哥,不知她現住何處?家中兄弟可還方便?我想——想将她接來——”允中将那一瓣雪玉糕往口中送了,支吾道:“并不知如何。”
那邊阮娥又回了來,福身道:“謝過王爺,還請再點兩碗茶。”
便又送來兩碗,這一回所點的是一行詩文:此花不與群花比。
正是易安居士詞,詠雪之句。
完顔允晟評道:“情景俱佳,叫我不忍喝了。”秋婵便笑将那玲珑茶盞舉過來,一氣飲罷道:“可比南朝貢茶。”允中也道:“雪好,茶好,詞好。”
風沙千萬裡,大漠雪紛紛。
毳帳之中,芳沅見那雪點如瓊如花,将身一縮,掩了簾。不多久,一個男子将帳門揭了,進來道:“可凍着沒有?”他新添了件艾褐色的貂毛滾邊冬袍,佩刀如舊,一支竹笛挂在腰,細細看來還是描過金的。初時面生,再看卻是那夜水岸上的、叫“昭烈”的人。芳沅“哎呀”一聲,隻是吃驚,朝昭烈搖一搖頭。他又叫來仆從,送過來一些衣被、柴炭,因恐她不收,說道:“這一些是我弟弟的意思。葛術虎生怕你給凍壞了——說來,你當真不請我坐坐麼?不要怕我,我不吃人的。”說着便笑了,“我的刀隻殺女真人。”
“我爺爺便是女真人。”
“爺爺輩的事了,還提來作甚?”
芳沅給他斟了一碗粗茶,氤氲中偷眼瞧他,本也生得端正,但較之葛術虎還是遜色一分。難得有他那般俊的。
他将茶飲盡,抹了嘴,笑吟道:“‘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漢地多名姝,胡中無花可方比。’”
“我阿姊可比我美。”她不悅道,“他日你見了她,便也要追着她跑了。”
昭烈還問:“那你方才盯着我,在想什麼?”
“将軍……十分英武。”
他仍隻是笑:“葛術虎好,還是我好?”
芳沅道:“都十分好,都是大汗的愛将。”
昭烈便說:“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的。你初來時病着,安娘子說缺一味藥草,便是我冒雨尋來的。你病着,人也乖,一聲也不叫,像隻小羊。”她一面聽,一面紅漲了臉。他撂下茶碗,大笑道:“葛術虎十六歲上戰場,被我救下,我便成了他大哥。他一點心事藏不住,全告訴我。一夜,他跟我飲酒,一碗又一碗,說看中了一個姑娘……你喜歡他嗎?”她驚窘道:“将軍必是醉了,我不知将軍說些什麼……”又見有人進了來:“大王子叫我們送被褥。”芳沅才知上了當,将昭烈所送的一大堆東西推道:“我不要了……我不要你的……”昭烈将她那手捏住,不滿道:“你要他的,不要我的?”她叫道:“他也沒有動過我……我們不曾逾矩半分!”仍不敢看他,雙手都被他捏疼了,那一痕銀镯輕晃,“将軍快走吧,此事我必不聲張!”
“我不怕你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