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必是醉了——必是醉了——”
旁邊有仆從道:“那顔何苦呢,天下女子多又多,不必為了這一個傷了兄弟情份。”
昭烈聽得逆耳,但還是松了手,歎道:“我會等你的——你怕是不知,葛術虎早已有個未過門的妻了。”
他走時一撩簾,雪初晴。
天地皆銀妝。
芳沅伏在冷炭爐邊,被這光一刺,幾欲橫淚……
昭烈步回帳中,将冬雪踏出來一痕深印,久久氣悶無聊,将衣裳解了,喚人來為自己換藥。這一仗,他是受了些輕傷的。那進來的是安娘子,手中一個鐵盤,盤中仍是一些藥膏、紗布、剪刀之類。他道:“那剛剛的話,娘子怕也看見、聽見了吧。”安娘子邊忙邊說:“那顔歲數輕,莽撞些亦難苛責。”昭烈便笑說:“我還是吓壞她了……”安娘子也回他一笑:“須知世間事多不可強求。”他聞而亦怒,叫道:“我偏要強求!我如何比不得葛術虎?”她說:“倘是葛術虎的人多了一句嘴,這兄弟還做不做呢?”他道:“随它去——隻這美人,我要定了。我會明媒正娶!葛術虎已有闊真,如何與我争?”安娘子将物什收好,歎說:“我竟不知闊真的事。”
“她是克烈部的公主。”昭烈道,“指腹為婚,三歲相識,一生一世都要與葛術虎拴在一處的。”
這雪一下便是四日,夜來隻聽北風低嘯,簌簌滿天地。芳沅一個人蜷在内帳中,腳邊還是那一爐炭火。她仍難合眼,不知親族景況如何,想必是十分苦楚。想着想着,又如入夢,混沌無所依,傷心難畫成……昭烈說,葛術虎已有婚約。芳沅未知此話真假,但想來,昭烈是不必騙她的。葛術虎,葛術虎……她夢呓此名,醒時炭都冷了;靜靜起了來,隻略将披巾往肩上一圍,伏案支頤,對燈無語……
不知幾更的天,風雪大,一點人聲俱無。
她尋了些紙筆,新研了墨,書道:
撥雪尋春,燒燈續晝。暗香院落梅開後。無端夜色欲遮春,天教月上宮橋柳。
花市無塵,朱門如繡。嬌雲瑞霧籠星鬥。沉香火冷小妝殘,半衾輕夢濃如酒。
寫畢便将這一頁字紙遞與火燭旁燒了……冷煙袅袅……
燒罷又寫:
兩船相望隔菱茭,一笑低頭眼暗抛。
他日人知與郎遇,片言誰信不曾交。
這一回卻舍不得燒了。
芳沅神思遊移,是在想那蓮舟少年。當年,她也才十一二歲,夜來遊湖,偶聽湖心弄笛,便見一個少年人在蕩舟。因夜深雲濃,并未知其容色。家中姊妹也在劃船玩鬧,她貪摘荷花,跌下水去。是他泅了水,将自己從湖中救起,送還岸上,弄得袍绔濕透,亂發拂面,卻還對他們笑道:“我隻當是夜遇荷花仙呢——”那竹笛懸在腰上,猶如塗金。這笛子似有見過……細想來卻是昭烈那一支……一日,她偶教葛術虎如何寫“芳沅”二字,他怎麼也學不會,先拿樹枝畫灰,又動筆墨,怎麼也寫不好……歪斜的兩個字,像一個咒……
蠟燭一暗,帳中因影動,竟如鬼。
她怯怯地剪了燭花,那燭油飽滿,一滴滴至她手背,一燙,一抖——
飛雪勝飛花……
翌日,芳沅在一旁抄錄醫書,安娘子仍坐着在做針線活,似是趕一件狐皮圍脖。這時東方钺将一支嫩粉絨花簪在安娘子髻邊,拍手笑道:“我使金時在集市上看見有人賣插戴,便費了些錢買下了。娘子最宜簪玉蘭花。”安娘子探手摸一摸,又取了手鏡來照:“我三十有四,怕是不宜這嫩粉色了。”他便說:“哎,娘子風華依舊。”芳沅見而亦笑,暫将筆墨擱下,因日久辛勞,那長指甲都已剪去了:“大娘簪花十分的俏。”安娘子道:“官人你看,便連這小的也笑話你呢——”來為他正一正衣冠,“大汗既打了勝仗,為何又從臨潢府撤了兵呢?”
“補給不足,糧草有欠。”
“以先生之才,若得官家青眼,必勝過做一個小小的蒙古謀士。”芳沅道,“我聽說建炎時南北無戰事,一直到官家登基,才大興北伐之事……先生何不來我大宋做官呢?”“這天下,不是換一個皇帝就會變的。”他朗朗笑道,“我早年輾轉蒙古各部皆碰壁,因是漢人,才不見用,終日激憤。如非娘子治好了阿蓮大妃的眼睛……我盤算着,等大汗滅金以後,我就同我娘子生個一兒半女,從此得享天倫、養老去!‘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鶴眠。’做一隐逸士,十分快活。隻是,大汗屢有講和之心……”眉峰将蹙破,握拳道,“需戰,需戰,不可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