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煙寒月,孤城一片。
邊角聲中是敵情。
四面八方,長箭紛紛,如落雨如彗鋒,一個衣甲佩刀的男子獨自從巍巍千萬尺的城樓下沖出來。蒙古人張黑月九尾白旗,一面面飄揚如葉。那一丸月亮燒在茫茫的火裡,他那黑甲便也反着光,如一滴墨化在血中——鐵面甲護在臉上,三角眼森森,嘶吼——
葛術虎人未下馬,先朝他放箭。
他頂冒箭雨,身被數創,一路沖殺而來,揚刀奮力砍中葛術虎座下的一條馬腿,叫道:“滾下來!”葛術虎翻下身來,立馬與他滾在一處。不多久,葛術虎将他擒拿住,上手掀去這血面具,卻是一行淚拖在他腮旁。是完顔允晟。敗而猶怒,怒發沖冠,也不知面上是淚是汗是血。是滾燙,或冰涼。四目凝然,那精彩的眼睛,似曾相識。月光浮而如死,火海熊熊,長陣似蛇——葛術虎怔怔半晌,方松了手、收刀回鞘道:“你——你走吧。”
……
夜間,芳沅如感凄風苦雨,發起了邪熱。安娘子扶她睡下,往額上搭一條冷手巾,自往帳外煎藥去。風呼呼地吹。燈花忽的一爆。也不知睡至了幾更,朦朦胧胧、昏昏沉沉地飲了碗藥汁,苦而臭,又複眠去。依稀間,魂夢牽,山水重重皆渡過,一夢到臨安……
八月初三夜,一葉蓮舫搖。
那碧葉密匝匝,紅衣半狼藉。天接水,水盛月,舟頭斜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年發披兩肩,濃而欲飛;素衣素袍,橫笛而吹,仿佛楊柳調。一池蓮花一池紅,半山潑墨半山妖。船也在搖,風也在搖,水澤清芬太動人,蓮葉翻背,銀浪一痕痕,不露葉下半點水——天淨如洗,星子稀落,水岸有誰放了群花燈,也是一簇一簇紅,一簇一簇地燒——
那笛子是描了金的,粼粼亦如波——
……
醒時,婢女們說這仗打完了。金人敗撤而去,蒙古大軍也已北還。芳沅才想動身,葛術虎人已進了來。
“怎麼發燒了呢?是不是受了寒風?”
見這一個大活人,好端端、活生生,她竟又“唰唰”掉了些淚珠子,于是他急着拉手來哄:“我——我又說錯話了?我可不計較你沒來送别了!”她将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終于還是什麼也未說,什麼也未做,隻搖了搖頭,眼波初動。他來時隻匆匆洗了把臉,血汗透征衣,濃發乍亂。靜靜半刻,又聽葛術虎笑說:“淚而亦美。隻是,甯四姑娘多笑一笑罷了。”又從懷内摸出一物,打開來是一把形如新月的桃木梳,“這是我在路上拿一匹馬跟人家換的,送你。”芳沅眼望此物,問他:“送我這個做什麼呢?”他将這梳子按她手心,說道:“偶然動了心思而已,也非什麼珍玩……你快收下吧,桃木梳最能養頭發的……四姑娘——四姑娘——你以後也不要去金國找爹爹,好不好?我們蒙古的草最青,牛羊最肥,沒有比這兒更好的去處。你不要去找他們,好不好?往後我倆在一起——在一起牧羊——好不好?”
芳沅隻自赧然,一語未發。
“好不好嘛?我他日若是死在那沙場上,亦不知你為不為我哭呢——”
“這梳子,我留着。”
聽她這麼一說,他方放下心來。
安娘子進來問:“四姑娘可好些不曾?”
“還有些微的頭疼……”
“那便歇一歇吧。”安娘子說,又将葛術虎叫了出去,“你待她須當心些才是。”葛術虎道:“我如何不當心了?”一面又紅了臉,“連句話兒也不能說麼?我并不知犯了哪一條律法……”安娘子笑道:“你這樣粗莽,遲早吓壞了她。那梳子,她收下了沒?”
“我叫她收下了——”
“那必是有那麼一點意思在的。”
秋草黃時馬正肥。
一行車馬日夜兼程,未張傘蓋、不備鹵簿。都城輝煌,王府門前先有一個小巧的美人來迎。她年紀也隻十六七,服色如宮裝,腳還是大的;一眼望見完顔允晟從馬車上顫顫地下來,便急來扶他,忍淚道:“賤妾想王爺呢——”完顔允晟揚眉笑道:“你阿姊呢?卻不見她來迎?”秋婵便也強笑道:“春琴姊姊正忙着給王爺趕一件冬袍。”忽而下了淚,“賤妾早盼着王爺回來了,一片心肝都快想碎了!”
他将她攬過來,勸道:“不可哭了,這三兩銀子一兩脂粉呢。咱們小秋婵哭壞了妝可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