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聲音都宛如隔着高牆,甕聲甕氣地響在耳畔,以一種模糊但仔細又能分辨裡面幾個讀音的程度時斷時續。
連舒呼吸凝滞,擡手撫上前額,神經猶如長出荊棘,細密的刺痛席卷整個大腦。而一幕幕陌生畫面如驚悚電影般迅速切換,最終又閃回到第一幕上。
“姜青,弟子名叫姜青!”
連舒聽見“自己”竭力壓制的驚喜和緊張介紹道,而話音剛落,一雙糅雜希冀與審視的眼神蓦地浮現在眼前。
空氣重新流動,連舒眨了眨眼,驚訝地看着四周從幽暗的玉骨牢内瞬然變為弟子群聚的演武場,他的身邊是一張張被模糊的臉,自己能看見四周的人嘴唇翕動,可詭異地是,除了面前人的聲音,他聽不見絲毫雜音。
“别開玩笑……”連舒恍惚着将視線重新投射在越明商身上。他呼吸略微急促,大喜大落之下笑容牽強,看着自己的眼神從最初對上時的希冀,在說話間,緩緩随着低下的音調轉為審視和失落,可猶不相信,故作輕松地擡手——
不輕不重地捶在連舒的肩膀上。
“别鬧,現在他們聽不見也看不見。”好似看出了連舒眼底的疑惑,越明商笑吟吟地收回手,可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着他,“什麼時候來的?我還以為隻有我一個人……”
連舒心下微動,努力想要回應,但都毫無作用,他隻能同步當下另一個人所産生過的巨大狐疑,和仿若窺見什麼隐秘的緊張恐懼:“弟、弟子——”
“夠了!”
不等姜青說完,一聲低吼在耳畔炸開。
連舒有一瞬間分不清自己此時内心的震動是原來姜青的情緒,還是自己被陡然沉下臉的越明商驚住。
穩定的畫面也仿佛被強勁的靈力震碎,連舒的意識被迫颠來倒去,這小小記憶片段進入大腦産生的眩暈感讓人胃部排山倒海,連舒下意識偏頭踉跄幾步,脊背抵在冰牢的冰柱上,紊亂的喘息聲驚動了牢内瑟瑟發抖的人。
魏清嘴唇不斷張合卻沒有聲音,隻在心中默念法訣,全身心抵禦陰寒之氣,可外界那斷斷續續的幹嘔聲還是讓他忍不住睜開隻眼睛,透着外面隐隐的燭光,方才還好奇的眼神頃刻變為厭惡,他身形搖搖晃晃地踱步到冰柱前,在狹窄的縫隙中探出手去,冷不丁一下拽住連舒的袖口——
“姜青!你怎麼會在——”暴吼聲猛地一斷,魏清難得在電光火石間想清楚一切,頓時樂不可支,“姜青啊姜青,你、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不會是被仙尊舍棄,淪為一個雜役弟子了吧?”
魏清一邊譏笑一邊冷得打寒顫,話說不利索:“雜、雜役的活,我們天下第一的姜青師兄怎、怎麼在幹?”
連舒站在原地緩了緩,忍着不适用力拽開扯住自己袖口的幾根手指:“說話這麼沖,怎麼,我以前欺負過你?”
“放屁!”魏清破口大罵,“你人人得而打之、罵之、誅、誅、誅——啊切!”
“誅、誅、誅——誅什麼啊,小結巴?”連舒随便找了塊幹淨地面坐下來,手上的燭台放在面前,幽青色的火苗宛如地府鬼火,照得人臉頰泛着淡青色。
燭火并非凡火,為了讓修為低下的雜役弟子在玉骨牢内能行動自如,分發的燭火能驅散牢内的森寒之氣。連舒将燭台放置在地上,撐着腦袋,一邊揉發脹的太陽穴,一邊實在有些好奇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是個什麼秉性,讓他從穿越到現在,除了越明商外沒得到過一個人的好臉色。
他倒是問過越明商,對方言簡意赅:“年輕人,心氣高,容易飄。如果不是這次差點弄出人命,僅看人緣跟你有得一拼,但傷人不夠還想殺同門,那就是根歪了。”
魏清冷得牙齒咯咯作響:“姜青,事到如今你還嘴硬。”
連舒的态度太反常,絲毫看不出往日的脾性,沒有知曉自己成為廢人的頹廢或者陰霾,也沒有不可一世的傲氣,魏清看他不免帶上一絲狐疑。
“你還沒聽說嗎?我失憶了,受傷醒來後就失憶了。”連舒對他無奈地聳聳肩。
“失憶?!”魏清先是不信的嗤笑,而後見他神色确實輕松自在,沒有一絲成為雜役的羞惱,雙手猛地抓緊冰柱,不顧寒意上蹿瞪着一雙眼睛死死望向他,“你?失憶了?!你怎能失憶?難道你真忘了自己做下的毀人道心、奪人機遇、拆人情緣、冒名頂替的那些污糟事?!”
“……”
饒是有所猜測,但原主做的事情還是讓他足足沉默了半晌,四目相對幾息後,連舒在對方緊逼的視線下面不改色地拿出昨晚剩下的瓜子炒貨,友好擺手招呼他:“來,前兩個我不太感興趣,後面的拆人情緣和冒名頂替怎麼回事?哥們,介意詳細說說嗎?”
*
甲字冰牢的最後一間,連舒側身半靠在冰柱上和裡面的魏清聊得正歡,魏清一改方才的萎靡之态,說到興處臉上回天返照般爆發出一陣紅暈。
“……就這樣,那日分明是羅遇師兄出手在妖獸嘴中救下妙娘,卻被你頂替了救命之恩,令妙娘對你暗生情愫,若不是後來羅遇師兄偶然提及此事,妙娘得知真相,還不知她與羅遇師兄現今是何情形。”
魏清盯着連舒恨恨道:“你厚顔無恥應承下這恩情,若是你對妙娘真心也罷了,你卻三番兩次當着妙娘的面與其他師妹卿卿我我,至妙娘于何地!”
說到動情處,魏清狠狠重捶冰柱低罵一句:“賤人!”
“…………”連舒面不改色剝着花生殼,對飛濺到自己這邊的唾沫星子側身避過,“妙娘是誰?”
“!”魏清雙眼怒睜,整具身體像是繃到極緻的弓弦,仿佛下一刻奪命的利箭直沖連舒那讓人恨得咬牙的面孔,“你竟敢将妙娘也忘得一幹二淨!姜青你個賤人!!”
“你喜歡她?”連舒将他的表情收入眼簾,面上未有一絲被咒罵的怒容,反而嘴角往上扯了扯,“所以你把我當情敵看?”
“放屁!你算什麼情敵?我就是心悅妙娘又如何!妙娘能有如今修為全靠自己拼殺得來,她溫柔不失堅韌,和煦又不欠果斷,道心堅定你遠遠不如!不過是金丹破損你就能被心魔搞得失憶,區區被丹藥堆起修為的貨色,不需幾年我也能超過你,更别提羅遇師兄和妙娘!”
連舒為他的口才啪啪鼓掌:“你的真情我感動不已,但是你或許對我有所偏見——拒絕那位妙娘,雖說我如今記憶全無,但也并非什麼都不知道,以我為人是斷斷不會做出這些事,裡面或許有不少隐情……”
“呸!你是真品行低劣,能有什麼隐情?”魏清顯然不信。
連舒搓掉黏在指尖的花生皮,眼神帶着點揶揄的意味:“裡面的救命之恩我如今想不起來龍去脈,冒名頂替這回事我便先不提,隻說感情。”
他居高臨下地望着強撐也還是微微顫抖的魏清:“你問我至她與何地,我才想問,我和她是什麼關系?有過什麼關系?難不成我和她在一起了?”
“你個小人也配!”
“這不就得了。”連舒無辜地眨眨眼,“我與她一點關系也沒有,那我與其他師妹們卿卿我我為什麼要考慮這個妙娘?你說我品行低劣,我怎麼覺得恰好相反,我還挺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