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答辯結束的那天,楊柳站在法學院圖書館的台階上,望着遠處灰蒙蒙的天空。
片刻後,她低頭再次看了眼手機,屏幕上是項凱剛發來的消息:“許願回國了,今天下午的航班。”
消息很簡單,沒有多餘的說明,也沒有任何催促。可就是這樣一條簡單的信息,讓楊柳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紅繩。
該去找他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瞬間,她甚至沒有猶豫。
她低頭看了看腕間的紅繩,檀木珠已經褪了些顔色。這四年裡,她無數次摩挲過這條手鍊,在深夜背法條時,在模拟法庭緊張得手心出汗時,甚至在收到S市律所錄用通知的那一刻,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它,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某個遙遠的溫度。
“你真的決定去S市?咱們京市多好呀,有很多不錯的律所,怎麼,這都看不上?”室友挽着她的胳膊問。
“嗯,真的去,”楊柳笑着,聲音很輕,“我在這裡待了四年,很喜歡這裡,隻是……有些事,該有個答案了。”
“好吧,”室友歎息着,以後想要再見一面就難咯。
楊柳看向遠方,心中思緒萬千。
其實她早就可以去找他。
大學四年,她不是沒想過聯系他。有時候深夜複習到頭暈眼花,她會盯着手機裡那個沉寂已久的對話框發呆,有時候路過法學院的紅磚牆,看到爬滿的常春藤,她會由那棟矮牆想起他家院子裡同樣的綠植,甚至有時候,她會在夢裡聽見小巷風鈴的聲響,醒來時卻發現房間裡隻有自己的呼吸聲。
可她始終沒動。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或者說,她在等一個更合适的時機。
大二那年,項凱告訴她,許予白已經清醒過來,但是等完全恢複過來還要一段時間,許願那段時間一邊讀書一邊接手公司,就在S市金融中心,高層那間帶落地窗的辦公室,能俯瞰整座城市的燈火。
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時,她幾次偷偷查過航班,可最終隻是把搜索記錄删掉,熄了屏幕放下手機,黑暗中,楊柳睜着一雙眼睛看着天花闆發愣。
前幾天和喬沐通話,她說她已經拿到離婚證,和蘇志強全部掰扯清楚了。
喬沐左手無名指鑽石戒指閃着光,指間夾着煙,一個人站在河邊,夜風冷冽,她看着遠處的夜景笑得很開心。
楊柳并沒幫上什麼忙,她一個大二的學生,整天寫論文看資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喬沐要是等着她有能力了再做打算,她能在這段婚姻裡憋死。
喬沐為了結束這場失敗的婚姻,前前後後找了好幾家律所,終于在最後的法庭上帶着幾年收集的證據将這段婚姻判了結局。
“恭喜你,”楊柳輕聲說。
意外的是,喬沐并沒有在她面前多炫耀什麼,隻是自己一個人笑了半天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一個母親,和楊柳說了很多關心的話。
聽着喬沐在那頭滔滔不絕,每個字都在關心自己的學業和生活,楊柳趴在欄杆上,頭頂上是沒有星星的夜空,沉默了良久。
久到喬沐都發現了不對勁,她停了下來,片刻後,問怎麼了。
楊柳沒有立刻回答,她覺得有點兒難以開口。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三年前,跨年後的第一場雪,你是不是見到了一個人。”
喬沐愣住了。
她幾乎快要忘了這件事,忘了那個穿着黑色大衣,表情落寞的少年。她一直都難以理解,人的生命裡怎麼可能出現一個一輩子都忘不掉的人,是刻在你的心跳脈搏裡了嗎?永遠難以忘懷嗎?此生非他不可嗎?誰信?你信嗎?太假了。
楊柳卻印證了這一點,她信。
喬沐此刻回想,從幾乎快要遺忘中的記憶裡,撿起了一點片段,
那個傻傻的,從雪裡而來,又從雪裡而去的少年。
他在月光下站了很久,盯着某一處不說話。少年眼睛裡,裝了許多難以言明的情緒。
可她忘了。
喬沐突然語塞,舌頭打了結一樣,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柳……”
“我和他有過一個約定,”楊柳垂下眼,靜靜得說:“他答應我,不久之後一定會回來,他從不失言,我信他。”
“他走後的第一天,我開始無聊。我不知道我怎麼了,素描本上再也沒有顔色出現,我等了一個星期,他沒來,不過還好,開學的第一天,我總算能有點事情做了,幾次考試之後,我遇到了一群小混混,以前還針鋒相對不死不休來着,可那次他們看見我就跑了。一次數學考試,我退步了,差點過不去自己心裡那一關,幸好還有阿花陪着我,還有你和姥姥陪着我。我後來明白了,他應該不會來了,我決定不再想他,陪着卷子慢慢熬,熬着熬着,熬到了新的一年,熬到了新年第一場初雪,第二天起床時姥姥和我說,晚上有貓一直在叫,我怕有小貓挨凍,忍不住出去找,卻連根貓毛都沒看見,我突然好怕阿花凍着餓着,跑了好幾條小巷從榕樹下找到它,帶到家裡來喂,一個冬天過去,它長胖了足足五斤。”
“那個冬天很冷,院子裡的花凍死了不少,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連紅圍巾都來不及帶,就這麼急匆匆的跑出去,跑到白茫茫的院子裡,天寒地凍,手指通紅,一盆一盆的搬動它們,好像這樣就能挽救幾個生命。
“我以為……”楊柳眼淚含着淚,嘴角卻一直帶着笑,“我以為,那時候他也沒來。”
喬沐低着頭,一言不發,指尖那點猩紅明明滅滅,煙灰在江風裡飄蕩。
“媽媽,”她的聲音被吹散在風裡。
“我有點兒想他了。”
——
她一直在害怕。
害怕推開打開那扇門時,他已經不是記憶裡的少年,害怕那條紅繩對他而言早已成了過時的紀念品,更害怕自己站在他面前時,成了一個隻會攥緊衣角,站在雨裡手足無措的女孩。
但現在,她終于攢夠了勇氣。
她有了自己的方向,有了足夠的底氣,甚至已經拿到了S市知名律所的實習offer。
收拾行李時,楊柳翻出了那本塵封的素描本,其中夾着兩頁小小的折紙。
一張“道歉書”,女孩頭頂飄着一個對話框。一張“盜版地圖”,最顯眼的是那朵巨大的蘑菇。
共同點隻有一個,來源于某人永遠粗糙的畫技。
看見這兩張素描的瞬間,她懷念的笑了下。
素描本紙頁已經泛黃,翻到頁碼的一半,畫上的少年依舊清晰,他站在老槐樹下,陽光透過葉隙灑在他肩上,斑駁的光影裡,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下一秒就要喊出她的名字。
她輕輕撫過紙面,又想起高三那年冬天,姥姥說院牆外有野貓叫了一整夜。
“傻子。”她低聲罵了一句,卻忍不住笑了。
行李箱裡,她放進了那條紅圍巾,當年他偷偷回來看她時,她戴的那條。圍巾洗得有些發白,但依舊柔軟。她想了想,又塞進一本《民法典》和幾張手繪明信片,都是這些年她斷斷續續畫下的校園風景。
“萬一他問我這四年為什麼不找他,”她對着空氣練習,“我就說,學業繁忙,勿擾。”
可說完自己就先笑了。
哪有那麼多借口呢?
她隻是需要時間,讓自己不再是那個被父親一巴掌打懵的女孩,不再是那個躲在姥姥身後紅着眼眶的少女。
她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說一句:“我來了。”
“……”
走出宿舍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校園裡的路燈一盞盞亮起,照出她匆匆的腳步。
紅磚瓦道上,幾對小情侶在挽着手慢悠悠的散步,楊柳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兩秒後,她才回過神,收回視線。
原來她比想象中更加迫不及待。
去S市的高鐵上,楊柳望着窗外飛逝的景色,心跳随着鐵軌的節奏加快。
她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場景。
或許是在他公司的樓下,她穿着正裝,假裝偶遇,結果緊張到把咖啡灑在他襯衫上。
或許是在某個街角的咖啡店,他推門而入,而她剛好擡頭,四目相對的瞬間,時光倒流。
又或許,他早已忘了她,禮貌而疏離地問她,“您是?”
手指無意識地絞緊紅繩,木珠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鄰座的小孩好奇地湊過來,“姐姐,這個繩子好漂亮!”
楊柳怔了怔,松開手,溫柔的笑了笑,“嗯,是……很重要的禮物。”
小孩眨着眼睛,“那你要去見送你禮物的人嗎?”
“對。”她望向窗外的天空,陽光透過雲層,灑在遠處的城市輪廓上,“去要個答案。”
其實答案早已在心裡。
她隻是需要親眼确認,确認那條紅繩依然存在他的心裡,确認他眼底的光依舊為她而亮,确認他們之間,從未真正走散。
高鐵駛入隧道,黑暗籠罩車窗。
楊柳閉上眼睛,聽見風鈴在風中輕響,恍惚間聽見那年雨夜,他系上紅繩時,落在她耳畔的呼吸。
“許願,”她在心裡輕聲說,“這次換我來找你。”
“……”
許願回國的那天,天氣很好。
飛機落地時,舷窗外陽光刺眼,他眯了眯眼,擡手将遮光闆拉下。空乘走過來,微笑着詢問是否需要幫助,他禮貌地搖頭,聲音溫和而疏離,“不用,謝謝。”
這是他一貫的态度,恰到好處的距離感,既不冷漠,也不過分熱絡。
回到了一個人的家,照例處理工作,然後是學校的作業,完成之後洗漱,收拾一天的疲憊,結束今天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