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起身目送她,這一扭頭,卻看見了惹眼的劉珉之。
她懵了:“少爺,您怎麼在這?”
教堂裡隻零星幾個人,況且劉珉之的外形條件優越,更加惹眼。
他本就生的高瘦,今日穿着量體定做的深灰色西服套裝,配斜條紋的領帶,氣度不俗。
所有人都穿衣裳,但衣裳與衣裳的區别正如人與人的區别一樣大。衣服有不同的材質、款式、剪裁,領結、袖口、下擺有不同的裝飾搭配,西方的貴族紳士願意花幾十上百個小時去挑選适合自己的西裝,在每一處細節上锱铢必較,最後累積起來,令穿上的效果與衆不同。
審美是慵懶、輕盈的體現,需要足夠的精力和财力支撐。
先敬羅裳後敬人,正是此理。
劉珉之也得見這位蘇老師的正身,她穿一件蕾絲花邊的白襯衫,泛珠光的絲綢料子,和斜紋織布的藍色長裙很相稱。衣裙垂順地勾勒出纖細的身體,扣子一絲不苟地系好,隻領口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脖頸。
在這個年代,衣服像無聲的旗幟,可以快速區分不同的人。
劉珉之眼睛在看蘇老師,嘴裡卻不動聲色回答婦人的話:“我來找保羅神父。”
“不巧,神父外出布道了,”蘇老師看看婦人,又看看他,“你們認識?”
說認識似乎高攀,婦人解釋道:“劉少爺來我家買過油。”
“先生也是天主教徒嗎?”
“我不是。”
硬要說的話,劉珉之是務實主義者,他根據立場來決定身份。在父親劉伯參膝下他是儒家文化的接受者;在法國學習時是科學知識的信奉者;和沈承樞等人忙于抗戰籌款時,又是中華民國的擁護者;想要退婚時,又是自由戀愛的擁趸者。
“但我想天主應該不會趕我出去。”
“當然,”蘇老師輕笑,“主賜福每一個人。”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
“您是劉珉之劉先生吧?我認得你。”
劉珉之很意外:“小姐怎麼知道?”
女老師眯起眼睛,她的眼尾微微下垂,瞳孔是淺棕色的,清清淡淡。
“家父與劉先生見面後,常說劉先生是難得有真才實學之人。我實在好奇,便找了報紙看,上面有劉先生的照片。”
劉珉之恍然。
“您是蘇校長的千金?”
女教師愉快地點頭。
“不錯,我叫蘇湘子,在新中學做英文老師。”
英文教師?劉珉之想起蘇學章邀他去新中學做客那日,曾聽見學生朗讀英文,領讀的老師一口标準流利的西洋腔,想來就是她了。
劉珉之伸出手:“幸會。”
蘇湘子半握住他的手掌。
“今日得見,蘇小姐方知我不過一介俗人,實在承蒙蘇校長錯愛。”
“怎會?劉先生比照片上還要英俊。”
剛認識的人隻講客套話,劉珉之深知這一點。
不過,被漂亮的異性誇贊總歸令人愉悅。
蘇湘子很漂亮,白皙透亮的鵝蛋臉,杏眼香腮,皮膚水靈的像才從江南的水鄉畫裡出來。
“蘇小姐說這話我可要當真了。”
“真話自然要當真。”
他們的交流禮貌而克制,又講幾句客套話,蘇湘子看一眼腕上的表。
“蘇小姐還有事要忙?”
“算是吧,”蘇湘子沉吟片刻,“要去見一位朋友。”
劉珉之不便多問,與她道别。
“蘇小姐再見。”
“劉先生再見。”
教堂空闊,是上好的回音場所,蘇湘子的短跟皮鞋在石磚上哒哒作響。
她離開的太快,劉珉之還來不及真正認識她。
還會再見嗎?
他與蘇湘子的交談太順暢,完全忘記在場還有第三個人。
婦人不自在地動動手腳。
誠然,劉珉之因為無聊去過榨油坊兩次,蘇湘子則常和她一起禱告、還帶她聽過收音機,但極不對等的關系就是這樣,來往的權限完全掌握在高位者一邊。
現在隻剩她和劉珉之,婦人率先開口:“劉少爺,我,我也走了,我得回去做飯。”
劉珉之的注意從不在她身上,随口應了。
“還有,那個,”她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少爺上次給我們的機子很好用,壓起油來省力氣多了。”
劉珉之沉默了一會兒。
“是嗎,那太好了。”
“真的很感謝少爺。”
“嗯。”
婦人如釋重負離開教堂,劉珉之搖頭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