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珉之跟随婦人來到一座哥特式尖頂建築。
灰白色的牆面飽經風霜,上個世紀塗抹的石灰分崩離析,化作深深淺淺的瘢痕。
這座天主教教堂是1860年法國傳教士來到漳縣修建的,它獨特和美麗的造型吸引了無數大清子民,一些人皺緊眉頭唾棄這裡,另一些人走進來歌頌上帝。
這座西式建築配了一扇黑漆木門,原先本是扇鐵門,1883年清法戰争時被激憤的民衆摧毀過一次,事後籌錢修好了,又趕上1900年義和團的扶清滅洋運動,農民起義軍經過這裡,将鐵門卸下運走,說作盾牌用可以擋住洋人的火炮。
百年來,宗教與各地群衆的摩擦從未間斷,但終究紮根在這片土地。
困頓迷茫的婦人走進黑漆的大門,視野高曠,最前方是耶稣受難的十字架。
婦人并沒有仰望聖子乞求垂憐,令她神情激動的是一個正在禱告的信徒。看見那人,婦人的腿腳立馬康健了,三兩步到信徒身旁的長椅坐下。
劉珉之好奇,坐在後方。
看背影是一個年輕女人,她雙手合十抵住額頭,在虔誠地默念什麼。
劉珉之隻能看到她柔軟垂落的頭發,淺棕色的羊毛卷,精緻漂亮,明顯才燙過,這在漳縣很少見。
等她誦念完,榨油坊的婦人才敢開口:“蘇老師。”
“是你啊,大姐。”
這位蘇老師的聲音不疾不徐,咬字清楚,語調頓挫,聽着如沐春風。
這聲音有些耳熟。
劉珉之思緒飄遠,身體前傾,假裝自己在做禱告,偷偷聽下去。
“你怎麼來教堂了?今天不做禮拜。”
婦人低頭不看她:“今天不忙,出來走走。”
蘇老師了然:“又和你先生吵架了?”
先生?真是位文绉绉的女老師,她肯定沒見過榨油坊那漢子,劉珉之想。
婦人沒做聲。
蘇老師語調婉轉,緩緩開解她:“你蒙受了苦難,盡可以找主訴說。但你總是蒙受一樣的苦難,主隻能施于你憐憫,卻不能從天而降幫助你。”
婦人乞求道:“蘇老師,我,求您幫幫我。”
女老師似乎輕笑了一聲。
“大姐,你似乎搞錯了,我不是神的使者,隻是個和你一樣迷茫的信徒。”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隻是,隻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
她淚如雨下。
蘇老師歎了口氣,拿出淺藍色珠光的手絹給她擦淚。
漂亮的手絹泛了潮,她虛攥在手裡。
“你之前不是說,想回娘家幫秋收嗎?”
“是,”婦人吸着鼻子,“但我男人不讓我回,田裡的貨收上來一批了,店裡正忙着舂谷子、磨苞米、壓秋油,他一個人做不過來。”
蘇老師沒說話。
婦人繼續傾訴:“我讓男人給家裡拿錢,雇兩個短工,他就是不肯,說十來畝田幾天就忙完了。可是我家裡就哥哥嫂嫂兩個人幹活,我娘腿腳不好,還幫我帶着兒子咧,總不能讓我娘也跟着下地吧。”
“我娘說我沒良心,可是我也難啊。在縣城裡呆一年了,錢沒賺幾個,天天吃飯喝水還要花錢。在鄉裡要給地主分糧,在縣裡要給老爺交租,錢錢錢,一睜眼就是錢。”
“他還……他還天天和我吵架,說我不安分。”
她停下來,這回是默默地哭。
蘇老師輕聲開口。
“我給教堂捐了很多錢,你知道的。”
婦人慌忙擺手:“蘇老師,我沒有那個意思。”
“當然,”蘇老師笑了,“我給教堂捐錢,是因為主會讓錢流向它該去的地方。如果主認為你應該得到錢,那麼錢應該由主給你,而不是我。”
婦人茫然地望着十字架。
她不是要錢,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向蘇老師求救完全是病急亂投醫,隻是她不說點什麼,她會發瘋。
“我還記得,你說想去外頭做女工。”
婦人立馬道:“那是亂說的。”
“好,亂說的。”
婦人突然感到難以言喻的羞恥:“蘇老師,你咋還記得這個。”
“因為你當時很認真。”
婦人張着嘴。
“你當時甚至想要離婚,一個人帶孩子,還記得嗎?你說你不想再和先生吵架了。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和我說的。”
她發不出聲音。
蘇老師繼續說:“當然,人是會變的,這很尋常。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在哪,主會永遠理解你,祝福你。”
她的手在額頭、胸口、左肩和右肩各點一下,畫了個十字。
張姐跟着做了一樣的動作。
“好了,我該回家了,如果你不想回去,就在這裡多禱告一會兒吧。”
她站起身,半裙雨傘似的撐開。
“蘇老師,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