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珉之站起來看,花生被石錐重重碾過,往兩邊散開,又滑回槽裡被再次碾過,婦人速度還算快,但劉珉之知道她持續不了多久,每一次下壓都面臨偌大的阻力。
人力太辛苦了,效率也不高。
出油率也沒個定數,隻能憑借商戶的經驗,可能這家說高了,那家又說低了。
如果有足夠重量的鑄鋼,可以設計一個螺旋加壓的裝置,不僅節約不少力氣,也可以讓出油過程标準化,省的今天油大明天油小,農戶來鬧店裡沒壓幹淨。
但是鑄鋼和加工鑄鋼的設備,在漳縣是沒有的。
劉珉之歎氣:“我小時候家裡就是這麼榨油的,十多年過去了,一點變化都沒有。”
漢子驕傲地擡起頭:“這都是老祖宗一輩一輩傳下來的東西。”
那婦人一邊壓楔子一邊搭話:“省城裡頭都用外國機子,榨的幹淨還不累人。”
“胡說,”漢子不悅,“那都是騙人的,城裡的人不老實,把外國貨全說成好東西,不給我們鄉下人錢賺,我們家壓了幾十年油了,誰不說我們家的油香?”
婦人冷笑:“你就是舍不得買機子的錢。”
漢子跳起來:“你再胡說八道老子扇爛你!”
“停!”劉珉之忙攔他,“好好的發什麼火,夫妻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哼,這婆娘,”漢子橫眉怒目,仿佛在看最可惡的仇人,八國聯軍進北京城他都未必用這種眼神去看,“天天要買新報紙,還去别人家裡聽收音機,不知道那個女老師給她講了什麼東西,腦子都聽壞了!”
婦人說不過他,将手往褲子上一抹,掀簾子進屋。
“你做什麼去?活兒還沒幹完呢!”
她聲音冷漠地傳出來:“做飯!”
“少爺你瞧瞧,這婆娘就曉得偷懶。”
劉珉之不好評價别人的家事。
“就知道說别人好,别人好,嫁給我哪裡虧了她了?少爺你給評評理,是外國的油好還是我們的油好?”
劉珉之語塞,被逼問幾句後和稀泥說都好,但是家裡的油他更吃的慣。
“我就說吧!”
他拿了個小陶罐,用長柄勺舀已濾好的熟油。
“少爺,您帶點回去嘗嘗,今天才做出來的,炒菜吃香的很!”
“不用,家裡都有。”
“知道您府上不缺,一點心意而已。”
劉珉之推拒不過,要給他錢,他一定不肯收。
“劉少爺,您是不是看不起我?”
中國男人這輩子最在意别人看不看得起他們,而他們的推理方式往往簡單粗暴,但凡不順着他們就是看不起他們。
“好吧。”
劉珉之苦笑着接了,想着告訴小蔥她們下次來買油多給些錢。
他們倆忙着互相推拒時,一個半人高的小孩溜進店裡,他頭大身子小,蹲着勾手捧花生渣子,使勁往嘴裡塞,狼吞虎咽。
“嘿!”
漢子大喝一聲,那小子隻顧着吃,被一巴掌從身後狠狠扇下。
他又抓了兩把渣子,硬抗兩下打,脫身往外頭跑了。
“這混小子,有娘生沒娘養的催命鬼。”
漢子恨恨的,對着小孩背影一頓怒罵。
劉珉之呆不住了。
“多謝你的招待,我先走了。”
“哎,”漢子擺手,“少爺慢走,常來坐啊,現在是正日子,油都新的很。”
劉珉之出了店子,手裡還提着一小壺油,長歎一口氣。
一個橢圓形的腦袋蹲在台階底下,一點一點的,十分專注。
正是那偷油小子。
劉珉之拍拍他肩,他回頭,臉上糊的全是花生渣子,但這張臉已夠劉珉之認清了,正是賣豆腐的張嫂家的孩子,昨個兒還在劉府門前給他鼓掌呢。
怎麼餓成這樣?身上也髒兮兮的。
劉珉之柔聲道:“去别人家裡要東西吃可以,不能偷,知道嗎?”
小孩子迷茫地看他,兩手把臉上的花生渣推進嘴裡,哽着脖子吞了。
劉珉之心軟,摸摸他的腦袋:“是沒吃飯嗎?”
小孩猛地避開他的手,神色驚懼。
怎麼反應這麼大?
劉珉之正困惑着,一個熟悉的、幹脆利落的聲音冒出來。
“二少爺,你在和小啞巴講什麼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