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珉之呆若木雞。
“他是啞巴?”
“是啊,耳朵也不好,聽說是娘胎裡帶的毛病。”
劉珉之揉揉小孩的耳朵:“真聽不見?”
男孩打開他的手,往遠處跑了。
劉珉之極失望,原來小孩昨天給自己的演講鼓掌是亂鼓的。
王桂英往他手上一瞥。
“你拿的是什麼?”
“是花生油。”
王桂英狐疑:“你中午在外頭沒吃飽?”
劉珉之哭笑不得:“不是,路過榨油鋪子,人家硬送的。”
王桂英聳肩,提起手上的豆腐:“你名氣還真大,喏,我路過豆腐攤,就是那小啞巴的奶奶支的攤子,硬要塞一塊豆腐給我,說是送給劉少爺吃的。”
“是張嬸吧,我昨日随口一說,她竟真往心裡去了,”劉珉之心裡一軟,“我得去謝謝她。”
他往記憶中張嬸的豆腐坊走去。
“诶!你去哪?”王桂英叫住他,“豆腐攤在那邊呢。”
劉珉之愣住,難道他記錯路了?
王桂英帶路,劉珉之跟在她身邊一步距離,女人走路很利索,帶風似的,寬大的黑色衣袖跟随步伐擺動,簌簌打在後面的白色襯衫上。劉珉之不動聲色地落下兩步,拉開距離。
“你怎麼讓小蔥一個人買菜?她在肉鋪那站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王桂英滿不在乎:“不用管她。”
劉珉之被噎住。
他們家一向是男主外女主内,家裡女人說了算,男人不當家不許挑理兒。小時候劉家是母親說了算,後來有幾年變成大嫂,再後來又變成母親。
怎麼今天管家的,變成自己的“媳婦”了。
王桂英似乎覺得覺得自己态度不好,又細細解釋:“她膽子小,不敢拿主意,其實人挺聰明,我叫她多做事,事情做好了,有底氣,就不總想着給你做通房了。”
劉珉之被突如其來的轉折說的皺眉:“什麼通房?”
王桂英回道:“她爹娘賣她的時候亂說的,什麼不是爹娘心狠,是給你謀出路,好好做事,被少爺扶做姨太太就能穿金戴銀享一輩子清福了,賣姑娘的人哪個不是這套話,偏她往心裡去了。”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劉珉之歎了口氣,原來自己還活在舊時代裡。
“你倒是懂的多,說起來一套一套的。”
“我也是聽家裡人說的啊,我差點就被賣了。”
她極坦然,像在說一件小事。
劉珉之走不動了。
“什麼時候的事?王鴻要賣你?”
王桂英沒說話。
有些問題,不回答已經是回答了。
王鴻怎麼是這種人!
劉珉之咬牙切齒,虧他不知道,不然他給王鴻的悼詞能作成檄文。
“真不是個東西。”
“也不能怪我爹,我爹常說,落了勢的人家比狗還不如。”
劉珉之無法理解。
“既然劉家不嫌棄我,讓我過門了,我會好好給你做媳婦的。”
樂觀是好事,但這大可不必。
王桂英的袖子又挨上他的襯衫,她刻意走慢了,在偷看劉珉之臉色。
“怎麼了?”
王桂英扭捏一陣,發現自己果然不是能憋住話的人:“你想納小蔥嗎?”
“怎麼可能!”劉珉之險些跟不上她的腦回路,“她才多大?就是個小孩子樣。”
王桂英松了氣,兩人無聲走了段路,看見路口支着小攤賣豆腐的大娘,正是劉珉之要找的張嬸。劉珉之沒記錯路,隻是張嬸原先在鋪子裡賣豆腐,如今換了小攤,在外頭賣。
女人突然小聲嘟囔:“我都滿二十了。”
“什麼?”劉珉之沒聽清。
王桂英沒好氣道:“沒什麼。”
劉珉之莫名其妙,剛剛聊家裡那些糟心事都好好的,這會兒卻不開心了。
“張嬸。”
裹着爛頭巾的女人猛的回頭,瞧見來人,從豆腐攤後繞到攤前仔細打量,似乎終于确認兩人身份,拘謹地弓腰笑着。
“劉少爺,二奶奶,您倆位怎麼來了?”
“來謝謝張嬸的豆腐。”
她浮腫發脹的手在裙子上揩來揩去:“這有什麼好謝的,不就一塊豆腐。”
劉珉之笑道:“豆腐是小,張嬸的心意難得。”
本是件小事,街坊之間相互說兩句客套話。
張嬸卻眼裡一熱,緊緊抿着幹癟的、顫抖的嘴唇:“少爺您,您這麼尊貴的人,何必對我這種老家夥這麼客氣。”
“别,張嬸你别講這些。”
中年女人的眼睛仿佛是一座峽關,輕易不得打開,打開便猶如洩洪。
“我真是,我這種人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劉珉之慌了:“這是怎麼了?”
“我這種人……怎麼配呢、怎麼……”
劉珉之和王桂英對視一眼。
王桂英默默掏出黑色的絹子給她,她使勁擺手,扯下頭上的爛頭巾蓋住眼睛,強止住淚。
“對不住,讓少爺和二奶奶看笑話了。”
她臉上的皺紋被揉開許多,羞赧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