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鏡前全是女人用的霜和粉,他不好亂動。拿出自己的剃須水,将胡茬仔細刮了,又放回箱子。
自己的屋子,怎麼到處是别人的東西。
劉珉之歎氣,想着還是得讓父親同意退婚。
事到如今,也不知是算退婚還是休妻了。不,怎麼也不該說“休妻”,頂多算“離婚”。
他差點被那女人帶偏了。
劉珉之對着鏡子胡思亂想。
他看一眼腕上的表,七點鐘,也就是辰時,劉家該開第一餐飯了。
劉珉之的大哥劉瓊越在軍務部做事,漳縣不是作戰區,他主管物資和人事的調遣。這是個肥差,權力大,壓力也大。他剛滿三十歲,已比四年前老成許多。
劉瓊越早年娶妻,是父親千挑萬選的書香門第孫家的女兒。那女孩子知書達理,處事端莊,劉瓊越極敬重她。可她身子骨弱,年紀輕輕生下兒子,沒幾年就撒手去了。劉瓊越一直沒續弦,外頭養着幾個女人,從不往家裡帶。唯對這個獨子精心養着,才長大些便送到上海讀中學。
劉宅就他們幾号人,劉瓊越和劉伯參在看一早送來的報紙。王桂英換了身黑衣衫,邊幫老太太捏肩膀邊和她說家常。
老太太耳背,聲音小了怕她聽不到,聲音大了又怕吵着男人看報,王桂英便湊在婆婆耳邊說。
劉珉之看到吓了一跳,不知她在說什麼不該說的。
王桂英面無表情叫他二少爺。
劉珉之應了,朝父母和兄長見禮。
“我從法國帶了禮物,昨日已給了父親母親,今日才能給大哥。”
昨日給父親的是一根歐式抛光手杖,母親的是幾尺絲絨料子和一條法國手鍊。王桂英一無所有,劉母便将衣料給了她。今日給大哥的是一塊手表,還有叫他轉贈侄兒的鋼筆。
劉瓊越将盒子打開,止不住笑了。
他兩隻手将金色的西洋表捧出來,喜歡的左右看,當場将原來的表取下,換它到腕子上。
“大哥喜歡就好。”
“這是勞力士?”
“大哥好眼力。”
“蔣部長戴的就是這個牌子,怎麼能不認得。”
劉珉之不懂這些,隻聽說這牌子在國内難買,咬牙買了隻貴的。倒是陰差陽錯送對了,十分高興。
劉伯參吹胡子看了一眼。
劉瓊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的,爹要勸我,做實事的人不能打眼。可如今不比以前了,軍隊裡頭派系多,效仿上級也算風尚。”
劉伯參捋着胡子:“你自己拿主意,不必告訴我。”
對待已成器的兒子和未成器的兒子自然不能是一個态度。可他心裡又窩火,幹脆反過來教育劉珉之,怨他亂花錢,長篇大論一番刻苦與節儉,劉珉之老實受着。
劉瓊越幫他說話:“小弟也是為家裡人花的錢,你瞧他自己戴的表,都破了還在戴呢。”
劉珉之趕忙轉着手查看,還真破了。他戴的是一塊小羊皮的休閑表,不知是不是才從海上回來,濕度變化太大,表帶末端有一小塊皮開裂了。
劉瓊越将才摘下來那隻表給他:“先戴這隻吧,改日我再送你隻好的。”
中午要和新中學的校長見面,自然不能戴破了的表。
劉珉之小心翼翼将舊表取了,用手帕包起來,珍重地揣在前胸的口袋裡。
“爹,你瞧瞧小弟這個窮酸相兒,你再罵他,他一會兒飯都不敢吃飽了。”
劉伯參闆不住臉笑了,衆人和氣地吃了早飯。
吃完飯,劉伯參要去□□點卯,這是份閑差,但他很看重。
劉瓊越有軍務部的汽車接送,不怕遲到,猶坐着看報;王桂英扶老太太出去散步消食。
“你瞧着爹身體怎麼樣?”
隻剩下他們兄弟倆,劉瓊越率先開口。
劉珉之沉重道:“比從前差太多。”
“也就是這一兩年了,北京和上海的醫生來看,都說挺過今年也難。”
劉珉之驚愕:“這麼嚴重?”
“開春後一直時好時壞的,好時看不出來,壞起來要人命。爹年紀也大了,這幾年時局變動大,說句不好聽的,現在死都算死在好時候了。”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劉瓊越聲音陰冷,算變了個人似的。
劉珉之被震懾住,一時無言。
他緩了聲音:“行了,你也成器了。在國外留洋的高材生,見識比大哥多。”
劉珉之忙道沒有。劉瓊越又問他未來打算,他都一一應了。
劉瓊越滿意地連點頭:“不錯,确實是個大人了。”
院子那頭,王桂英扶着岣嵝的老太太進垂花門,送她回屋裡歇息。
“你就算再不喜歡弟妹。”
劉珉之又是一驚,大哥怎麼知道?
劉瓊越笑着解釋:“我昨夜裡頭放班回來,正好看瞧見弟妹被你趕出屋。”
劉珉之臉色通紅,他都不知自己為何感到難堪。或許他已默認他和王桂英是社會意義上的“小家”,“小家”的矛盾不該被“大家”知道。
大哥輕聲勸他:“該做的樣子還是做,父親現在就是靠一口倔氣吊着,你别招惹他,讓他不開心。以後你走遠了,愛做什麼做什麼。”
院子那頭,王桂英似有所感,隔空與劉珉之對視一眼。
兩人具是一滞,目光迅速分開,同時看向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