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猛然轉身,看見燕臨淵正隔着雕花屏風看他們,玄色大氅下露出的“昭”字暗紋,此刻在風中舒展如劍。他忽然想起陸昭虞初入太子宮那日,捧着《齊民要術》的指尖沾着墨漬,卻在講論農桑時,不經意間點破了三皇子私吞赈災糧的賬本漏洞。
“所以你讓我送《貞觀政要》給父皇,”他忽然抓住她飄落的發帶,織錦緞面上繡着的不是尋常花卉,竟是密密麻麻的《千金方》藥名,“是算準了他近日心悸之症,會忌諱‘服丹暴斃’的典故?”
陸昭虞挑眉将發帶抽回,指尖在他掌心飛快畫了個太極圖:“殿下終于肯用用這被丹經熏了三個月的腦子了。”她轉身走向宮門外的馬車,裙擺掃過滿地丹砂碎屑,“記住,明日早朝時,要讓陛下看見你袖口的‘以史為鑒’——那是用五皇子煉丹爐裡的餘燼研的墨。”
太子站在廊下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金水橋邊,忽然摸到袖中驗屍圖裡夾着的紙條,展開時是行力透紙背的小字:“欲破局者,先入局。當你在算計時,早已是局中棋。”墨迹邊緣洇着暗紅,像極了端妃案宗裡那句被朱砂塗掉的“砒霜入膳”。
夜風掀起他的衣袖,銀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喊聲裡,他忽然想起陸昭虞碾丹砂時的眼神——那不是婦人之見,而是醫者握刀剖骨時的冷銳,是謀士翻雲覆雨時的清醒。
“太子殿下在看什麼?”燕臨淵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玄色披風上沾着夜露,“該回府了,明日還要陪陛下看‘街頭雜耍’呢。”
太子轉身時,看見燕臨淵腰間玉佩晃動,正是陸昭虞前日送他的那塊刻着“昭”字的古玉。他忽然笑出聲,笑聲裡帶着釋然與寒意:“原來你們早就……”
“早就什麼?”燕臨淵挑眉,月光在他眼角刀疤上碎成銀鱗,“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就像陸姑娘需要太子的‘信任’,太子需要她的‘醫術’——而我……”他指尖拂過劍柄,“需要有人替我在朝堂上,撒下這把名為‘真相’的火種。”
太子望着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明白為何陸昭虞總說“真正的殺招在後面”——當丹砂的毒、童謠的刀、史書的劍同時出鞘時,那才是真正的血雨腥風。而他,終于不再是被丹經迷眼的棋子,而是執棋者之一。
他握緊袖中的驗屍圖,聽見自己的心跳與更聲重合。三日後的京城,将是一場大火燎原。而他,要做那個遞火折子的人——就像陸昭虞說的,雷霆雨露,皆是兵器。
看着兩位皇子鐵青着臉離去,陸昭虞忽然輕笑出聲。燕臨淵轉頭看她,發現她眼底映着春日晴空,比金銮殿的琉璃瓦更亮:“怎麼?”
“想起太子方才的眼神。”她摸出袖中太子送的《貞觀政要》,扉頁“以史為鑒”四字被她用朱砂描過,“像極了我兄長第一次見我治好瀕死的小狼時的表情。”
燕臨淵挑眉,伸手替她拂去發間香灰:“太子對你,可不止兄長般的眼神。”他忽然湊近她耳畔,“方才在殿上,他看你的時候,連耳尖都紅了。”
陸昭虞指尖一顫,書冊險些滑落。她忽然想起太子接過書時,指尖在她掌心停留的刹那,那溫度比燕臨淵的松煙香更燙。喉間泛起澀意,她卻仍冷着臉:“将軍何時改行當愛傳流言的人了?”
燕臨淵大笑出聲,攬住她肩膀走向偏殿:“吃醋了?”他低頭看她,發現她耳後朱砂三角比晨起時更豔,“放心,在我眼裡,太子連你醫箱裡的鑷子都比不上。”
偏殿内,太子正對着銅鏡整理冠帶,鏡中倒影卻始終凝着殿上陸昭虞揮斥方遒的模樣。他伸手摸向袖口露出的《魏書》書頁,指尖劃過孝文帝“丹藥誤國”的批注,忽然聽見廊下傳來燕臨淵的笑聲。
“太子今日的《貞觀政要》,倒是用得妙。”陸昭虞踏入偏殿時,留意到太子案幾上擺着她送的銀簪,簪頭棋盤與今日朝堂辯論的局勢竟有七分相似。
太子轉身時,目光在她眉間蕊钿上停留:“多虧陸姑娘前日贈書,否則今日險些被四弟帶偏。”他頓了頓,從袖中取出個錦盒,“這是皇兄特意準備的謝禮,不成敬意。”
錦盒打開,裡面是枚刻着“醫聖”二字的玉牌,邊緣用金線鑲着《黃帝内經》的片段。陸昭虞指尖輕觸玉牌,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苦讀史書時,也曾幻想過這樣的認可——隻是那時,她不過是深宅中無人問津的庶女。
“謝太子。”她将玉牌收入袖中,目光掃過案幾上的丹砂筆架,“不過臣婦更希望,太子能将這些心思用在民生上,而非……”她頓了頓,“而非其他。”
太子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眼中閃過一絲急切:“陸姑娘可知,自從你嫁入燕府,皇兄竟覺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松開手時耳尖通紅,“抱歉,方才魯莽了。”
陸昭虞後退半步,袖中玉牌硌着掌心。她看見燕臨淵不知何時立在殿門口,玄色大氅被春風掀起,露出腰間她繡的“昭”字暗紋。那紋路在陽光下明明滅滅,像極了她此刻紛亂的心思。
“時候不早了,臣婦該回府了。”她福身行禮,轉身時與燕臨淵擦肩而過,嗅到他身上混着的雪水與松煙香,忽然覺得心安。
回程的馬車上,燕臨淵忽然握住她仍在發燙的手腕:“太子送的玉牌,打算如何處置?”
陸昭虞擡頭看他,發現他眼底有風暴在醞釀。她忽然輕笑,将玉牌取出丢在他掌心:“勞煩将軍替我熔了,做成藥碾子——畢竟,比起虛名,我更需要實用的東西。”
燕臨淵挑眉,指尖摩挲着玉牌上的“醫聖”二字:“吃醋了?”
“将軍說笑了。”她别過臉去,卻在他握住她指尖時,悄悄勾住他小指,“不過是覺得,有些目光,不該落在有夫之婦身上。”
這一串動作下來,可把燕野鶴神魂颠倒。他的唇慢慢的靠近,卻被陸昭虞右手擋住了。
四皇子回到府邸便将丹砂玉佩砸在案上,赤紅的碎屑濺入燭火,騰起幾縷青焰——正如他眼底翻湧的陰鸷。“陸家女竟敢揭我短!”他握拳砸向雕花木屏,屏上“延年益壽”的鎏金題字被震得簌簌落粉,“當年陸家醫閣走水,她怎麼沒死在火海裡?”
五皇子則盯着腕間八卦鍊出神,鍊上九宮格刻着的“坎離”二字忽然刺得他眼眶生疼。他猛地扯下鎖鍊擲進煉丹爐,爐中餘燼騰起嗆人煙霧,恍惚間竟與記憶中封地丹爐崩塌時的煙塵重疊。“她竟知道幼童的事……”他指尖劃過爐壁焦痕,那裡還嵌着半枚未燃盡的乳牙,“當年替我處理屍體的仵作,必是漏了口風。”
三更梆子響過,四皇子書房傳來紙張撕碎的聲響。月光透過窗棂,将他攥着《周易參同契》的影子投在牆上,形如張牙舞爪的困獸。碎紙堆裡,“嬰兒姹女”四字被朱砂圈了又圈,如今已暈成暗紅血團。他忽然抓起案頭狼毫,在殘頁上狂草:“婦人幹政,其心可誅!”墨汁濺在袖口,竟與陸昭虞羅裙上的藥草暗紋相似。
五皇子則在煉丹爐前擺了座八卦陣,陣眼處壓着陸昭虞畫像——那是他花重金從坊間畫師處購得,此刻已被紮滿銀針。“取坎填離?”他冷笑一聲,往陣中撒入童男童女的指甲碎屑,“待我煉成‘借魂丹’,定要你陸昭虞親眼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天道!”爐中火焰突然竄高,将畫像灼出個焦洞,恰似陸昭虞當日碾丹砂時的冷笑。
兩日後,宮宴之上,四皇子故意将盛滿丹砂酒的玉杯推到陸昭虞面前:“聽聞陸姑娘精通藥理,不妨嘗嘗這‘延年露’?”酒液在杯中晃出漣漪,映出他袖口新繡的毒蠍紋樣。五皇子則撫弄着新得的九節鞭,鞭梢綴着的銀鈴刻着“解語”二字,卻在他握鞭時發出細碎的嗚咽,宛如當年失蹤幼童的哭聲。
陸昭虞擡眸時,正撞見兩人眼底的森冷。她指尖輕點杯沿,丹砂酒中忽然浮起幾星白沫——那是砒霜遇銀的反應。“兩位殿下雅興,”她輕笑一聲,取過燕臨淵腰間酒壺傾入杯中,琥珀色的葡萄釀瞬間将丹砂紅沖散,“不過臣婦更愛喝将軍府的‘忘憂釀’,比這‘延年露’更能……”她瞥向四皇子驟然慘白的臉,“清肝明目。”
宴後,四皇子躲在偏殿角落劇烈喘息,袖中藏着的毒酒配方被冷汗洇成一團墨迹。五皇子則在長廊摔碎了九節鞭,銀鈴滾入禦溝,驚起的漣漪裡倒映着陸昭虞與燕臨淵并肩離去的身影,像兩把淬了毒的刀,剜得他心口生疼。
“總有一日,”四皇子捏碎袖中丹砂,任赤紅粉末順着指縫落在青磚上,宛如一串帶血的腳印,“我要讓她跪在金銮殿上,看着我将燕家藏書閣付之一炬。”
五皇子望着禦溝中沉浮的銀鈴,忽然想起陸昭虞說起“丹爐之下骨成灰”時的眼神。他摸向腰間新換的蛇形玉佩,鱗片間嵌着的碎玉,正是十年前陸家醫閣走水時他從火場順走的——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恰似他心底滋生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