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為何沒同你們一道?”王氏忽然開口,扶着鬓邊的銀簪,步搖上的東珠在燭火下晃出碎光,“路途遙遠,該派些人去接的。”她話尾帶着關切,袖中卻隐隐露出半幅繡着小粉桃的帕子——正是前世謝柔血染紅的那方。
陸景珩突然拽了拽陸昭虞的袖口,仰頭望着靈堂梁上的冰棱:“姐姐,冰棱像母親房裡的琉璃燈。”童言無忌驚得誦經的僧人手中木魚歪了半寸,陸昭虞卻聽見自己心跳如鼓——母親房裡的琉璃燈,早在她殁後第三日就被王氏摔碎,此刻靈堂梁上懸着的,分明是按她記憶裡重制的赝品。
謝柔的手指忽然輕輕叩了叩她掌心,三長兩短,是外祖母教的暗語“有詐”。陸昭虞垂下眼睫,看見香案上的供果擺成了“離”字陣,正是侯府中厭勝之術的陣法。她指尖撫過袖中母親的玉佩,忽然在孝衣下比出個“護”字——這一世,她不會再讓母親的靈柩下埋着厭勝銅錢,不會再讓後母的算計得逞于白幡之下。
更夫的梆子聲從角門傳來,戌初一刻。陸昭虞望着父親被王氏扶着走向後堂,甲胄碰撞聲裡混着玉佩輕響——是她方才趁父親抱陸景珩時,将外祖母的羊脂玉佩塞進了他腰間。
“小姐,該給夫人敬香了。”謝柔遞來三炷香,指尖在她掌心快速劃過“匣内有假”四個字。陸昭虞望着香頭明滅,忽然想起前世開棺時,她隻看見幅染着胭脂的素絹,如今這金絲楠木匣裡,怕也是王氏設的局。但她隻是乖乖跪下,任由香灰落在孝衣上,目光卻透過帷幔縫隙,鎖住後堂角門處閃過的黑影——那是戴着翡翠镯的手腕,正往母親棺椁下塞着什麼。
雪片忽然從檐角漏下,落在陸景珩的冬瓜糖上。少年舉着糖在月光下看,糖紙上的油漬竟映出個“奠”字,像極了前世他毒發時,掌心攥着的碎紙片。陸昭虞忽然伸手抱住弟弟,将他的頭按在自己孝衣上,不讓他看見靈堂梁柱間,那串新結的、帶着血腥氣的紅繩。
當鐘鼓之聲響起,宣告大殓時辰已至,陸昭虞看見王氏嘴角閃過一絲得逞的笑。她站起身,故意撞翻香案上的銅爐,在衆人驚呼聲中,蹲下身撿那串滾落的檀木念珠——卻趁機摸到了棺椁下冰涼的銅錢,刻着她前世熟悉的、詛咒至親的符文。
“母親的玉佩……”她突然指着王氏腕上的翡翠镯,童聲裡帶着顫音,“那是母親的東西!”滿堂皆驚,陸明修回頭時,正看見王氏慌亂去掩袖口的動作。謝柔适時扶住踉跄的陸昭虞,指尖在她後背輕拍兩下——是外祖母教的“已取證”。
雪越下越大,陸昭虞望着棺椁被緩緩合上,但這一次,她沒有哭,隻是将攥着厭勝銅錢的手藏進孝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當陸景珩将化了一半的冬瓜糖塞進她嘴裡,甜膩混着血腥在舌尖漫開,她忽然明白,這靈堂之上的每一片白幡,都是她重生後要親手撕毀的謊言,而母親棺椁裡的真相,終将在某個雪夜,随着這串帶血的紅繩,被她從泥土裡連根拔起。
當陸昭虞跑到了侯府後園中時。
侯府後園的梅枝積着新雪,陸承業的披風掃過石燈籠時,燈影在冰面上碎成銀鱗。他停在“聽荷軒”前——這是妻子生前最愛的院落,此刻窗棂緊閉,唯有檐角銅鈴還系着她親手編的絲穗。陸昭虞望着父親背影,發現他肩甲上的積雪竟比方才靈堂所見更重,像背負着整座侯府的霜雪。
“阿虞記得你母親總說,梅香要沾着雪水才清正。”他忽然開口,聲音沉得像凍在冰裡的玉磐,指尖撫過門框上未褪的紅漆,“當年她嫁進侯府,我親手替她描了這軒名,說往後要陪她看滿池荷花。”雪片落在他發間,混着未及拔去的銀線,讓陸昭虞想起前世抄家時,父親在牢裡一夜白了的鬓角。
她攥着孝袖的手松開又收緊,袖中母親的玉佩硌得腕骨生疼。前世她恨極了父親的“薄情”,恨他在母親殁後第三日就納了王氏,更恨他默許後母将母親的妝匣丢進荷塘。此刻聽他說起舊事,六歲的面容上本該有的孺慕,卻被二十歲的記憶浸得發苦:“父親既念着母親,為何要與她和離?”
陸承業轉身時,石燈籠的光恰好映出他眼尾的紅痕。他從袖中摸出半幅殘破的信箋,素箋上染着暗黃的水漬,卻還能辨出“毒發”“勿念”幾個朱砂小字:“三個月前,你外祖母差人送來密信,說你母親中了北疆‘牽機引’,唯有離了侯府,去湘西老家靜養,方能延緩毒發。”他指腹碾過信箋褶皺,像是在碾平十年前的風雪,“我讓人備了三輛馬車,換了七次馬,原想等她病愈——”
話尾突然被風雪絞碎。陸昭虞望着信箋邊角的火漆印,正是外祖母慣用的纏枝蓮紋,與香案上母親遺物匣的鎖扣分毫不差。前世她在王氏的妝匣裡見過類似的信箋,卻以為是父親寫給外室的情書,此刻才驚覺,那些被她撕毀的“情書”,原是母親寄來的平安帖。
“和離書是假的。”陸承業忽然從腰間扯下塊半舊的玉佩,羊脂白玉上刻着模糊的“虞”字,正是母親閨名,“侯府長史處備的是‘七出之條’,可吏部存檔的,卻是‘妻身染沉疴,恐累侯府’的請辭。”他将玉佩塞進陸昭虞掌心,玉體溫着他的血氣,“你母親臨走前說,等阿虞及笄,要親自給你戴這玉佩。”
雪水順着梅枝滴在陸昭虞手背,她忽然想起前世開棺時那幅染着胭脂的素絹,想起王氏腕上的翡翠镯。原來母親根本不是殁于“急症”,而是被人追殺滅口,所謂和離,不過是父親為保她一命的無奈之計:“那為何……為何母親的棺椁會在侯府?”
陸承業望向“聽荷軒”的冰窗,窗上映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像被刀削過的寒玉:“半個月前,湘西的暗樁傳回消息,說你母親的馬車在青岩鎮遇伏。”他喉結滾動,聲音突然低啞,“我趕到時,她懷裡還抱着給你繡的鴛鴦肚兜,針腳都沒來得收齊。”他指尖劃過陸昭虞發間藏着的鴛鴦紋絹布,“王氏說要按侯府規矩辦喪,我本該看透她的心思——”
“父親早知王氏不安分。”陸昭虞突然開口,六歲的嗓音裡帶着不屬于孩童的冷銳,她摸出袖中那枚刻着詛咒符文的厭勝銅錢,“香案上擺的是‘離’字陣,棺椁下埋着這東西,還有梁上的紅繩……”話到此處突然哽住,前世父親入獄時,獄卒曾說他是被“枕邊人”告發,原來這枕邊人早在喪儀上就布下了局。
陸承業盯着銅錢上的紋路,瞳孔驟然縮緊。他忽然蹲下身,與陸昭虞平視,掌心按在她單薄的肩上:“阿虞,你母親臨終前讓暗衛傳訊,說侯府有本該随她入葬的賬冊,記着北疆将領貪墨的證據。”他拇指擦過她眼角将要落下的淚,“這喪儀辦在侯府,既是讓王氏以為她的算計成了,也是要引出幕後黑手——那些想讓陸家永遠閉嘴的人。”
風雪在梅枝間呼嘯,陸昭虞望着父親眼中倒映的自己,孝衣上落着幾片殘梅,像極了母親棺椁上的血痕。原來前世的“薄情”是局,今生的葬禮也是局,父親早就在靈堂梁柱間布了暗哨,在香灰裡摻了能顯形的藥粉,方才她撞翻銅爐時,那些滾落在地的香灰,早已将王氏袖口的胭脂印拓在了青磚上。
“明日出殡,我會讓你開棺見母親最後一面。”陸明修忽然從懷裡掏出個檀香匣,正是外祖母提過的母親遺物匣,“裡面除了她的首飾,還有封給你的信,等你……”他聲音突然輕得像雪,“等你長大些,再看。”
匣蓋打開時,一股沉水香混着桃花香湧來。陸昭虞看見匣底躺着支斷了簪頭的玉簪,正是前世她在王氏妝匣裡見過的“殘次品”,此刻卻被父親用金絲細細纏着,簪尾還系着半顆東珠——那是母親出嫁時,外祖母從自己頭飾上掰下來的。
雪停了,月光給“聽荷軒”的冰窗鍍上銀邊。陸昭虞摸着檀香匣裡母親的信,忽然想起前世在獄中,她曾夢到母親站在梅樹下,手裡攥着半塊芝麻糖,笑着對她說“阿虞别怕”。此刻父親的披風還帶着梅香,他鬓角的雪水落在她手背上,比前世牢裡的鐵窗棂要暖上許多。
“父親可知道,外祖母沒跟我們回侯府?”她忽然問道,指尖劃過匣蓋上的纏枝蓮紋,“她留在江南,守着母親的出生地。”
陸承業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卻很快被決心取代。他站起身,望着遠處靈堂方向跳動的燭火,那裡正傳來王氏呵斥下人的聲音:“明日出殡時,你盯着擡棺的人。”他忽然從腰間解下外祖母的羊脂玉佩,重新系在陸昭虞腕上,“等喪儀過了,父親帶你去給外祖母請安——有些事,該讓侯府的風,朝着該去的方向吹了。”
梅枝上的積雪忽然簌簌而落,露出底下含苞的花骨朵。陸昭虞攥着母親的玉佩,望着父親走向靈堂的背影,發現他披風上的雪不知何時已化了,露出底下暗繡的麒麟紋——那是唯有陸家嫡系才能佩戴的紋樣,前世她在刑房見過獄卒偷穿,如今卻在父親肩頭,被月光洗得發亮。
原來這一世的葬禮,不是終點,而是父親與外祖母布下的局。陸昭虞摸着檀香匣裡母親的信,忽然聽見遠處更夫敲了子時的梆子,驚飛了梅枝上的寒鴉。她知道,當明日棺椁開啟時,王氏的算計會像這層積雪般化開,而母親棺椁裡的真相,終将随着父親藏在玉佩裡的密信,帶着梅香與血痕,鋪就她重生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