渙塵尴尬搖頭,“姑娘以後可不要再稱我‘仙人’了,我修為尚淺,這葫蘆裝不了太多東西,就是現在也隻有這些雪魚和一對雙劍。”因雙劍乃親切如兄的遠羨所贈,渙塵一時雀躍,“我儲存物品還仰賴這實實在在的葫蘆,我師父和師兄已是不需要借助這些、便能自由無束地在虛空中放物取物了。”
寶鏡神思已遠,未過多留意這後半段話,隻想倘若将枕夢族放入那壺中天,徹底遠離這塵世糾葛,才是真正擁有甯靜呢。
東境人傑地靈,繁華小鎮便如春日繁花般密集,寶鏡要去往的楓杏鎮也是其中之一。該鎮一片興隆繁盛之象,當中又以不窺園和甘竹寺最為出名。同為人頭攢動,前者是世俗熱鬧,後者則流露出世外靜谧。
紫煙袅袅,筝奏甘露之音;溪水潺潺,柳卷嫩綠之色。是非好似白雲散,一雨吹銷萬裡塵。音是真音,色乃實色,卻是無音也無色;雲是虛雲,雨乃心雨,卻是風卷白雲舒,雨過青苔潤。春日朦胧,枝條袅娜,木魚聲陣陣。柳樹下,溪水邊,隐見紫霧黃花和似青還缁相對而坐。是聽禅?是機辯?是執耶?是空耶?是劫、又或是緣?
甘竹寺鐘磬悠揚。一女子剛彈完一曲,正在甘竹寺後院聽住持開啟梵音。此女便是那紫霧黃花,住持則是那似青還缁。
都道甘竹寺有神僧一、妙僧六。神僧乃住持玉禅師,肉身成聖,法燈長明,後天不死。其法名玉淨,俗名蕭旃雪,人亦稱玉栴雪,也有雪禅師之稱。妙僧乃禅師六護法,即盲佛、聾佛、癰佛、啞佛、木佛和靈佛。禅師超脫五識六根,得清白梵行之相,眼見其人,必生膜拜之意;耳聽其聲,必有平心靜氣之效。故有見禅師一面更勝焚香祝禱十年之說。
且聽他以耳順之容發軟糯之音,“自上次論禅,貧僧與檀越已有十數日未曾相見。聽方才一曲,可知檀越技藝精湛,早在貧僧之上,哪怕與我那故友相較,亦是不遑多讓。筝音之起,由人心生也。起初,此曲似甘露、似梅花落而無聲,然漸奏漸悲,生荒漠蒼涼之感。檀越,何事不能忘懷?”
栴雪口中的檀越姓解名緣,她戴水滴型紅珊瑚耳墜,着茵草色圓領,外罩一件煙紫色暖紗對襟長衫,穿的是柳黃彩蝶百疊裙。衣領處有枚不大不小的紅蜜蠟石榴扣,袖口是淺黃色杏花繡樣。戴着的是下繡銀杏葉和白果的天青色輕紗長幕籬,盡掩其容。她輕輕撥弦發出一個單音,“禅師語及故友,百年光陰,可曾憶及往昔歲月?”
栴雪回道:“過去已過去,未來何用算。事如雲煙,隻可目送其消散,不可握之于手心。故人尋仙而去,貧僧無可奈何亦不必奈何。正所謂曲終人散,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死生聚散本似花開花謝,無忘便無憶,一切隻是尋常。”
“禅師太上忘情,應物而不累,泰山芥子皆做等量齊觀。緣本罦罬鳥蝶,心濁如泥淖,身重如層巘,是看不破,更放不下。”青紗下的面龐倍增落寞,桃紅見之也為其愁。
栴雪知解緣近幾年常常懷念過去、憂慮未來,以至于少有及時之樂。外人皆道她有福,她卻總有一股莫名的惆怅,為尚未發生之事提前憂傷,見春花開先喜後愁,為冬雪融且悲且慮。往往暫得一樂随後百憂攻心,不複從前的輕松灑脫。“施主可還記得貧僧為何替你取名為‘緣’?”
解緣漠然,隻聽禅師繼續道:“一物之生,親與強力者為因,疏添弱力者為緣。施主之誕生為因,蒙解氏夫婦收養之恩是緣,兩者之合,随後光陰流轉,有了此時此刻的解緣。天地萬物莫不在這因緣相合中流轉往複。柳絮紛飛,飄飄灑灑墜入溪水,何嘗不是回歸生它育它的大地?冰消雪融,化作水、化作雲,來年未嘗不再度變做雨、變做雪?神魔仙妖人鬼、鳥獸蟲蟻草木,便在這天地的注視下各進其道,奔走于三界五行間和六道輪回中。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我難改陰晴圓缺之歎。終究喜聚不喜散、貪生也怕死。自己不願離去,更盼望所親所愛也不要離去。”解緣面頰帶淚,所憂者是一縷芳魂化青煙,所懼者是為雨為雲今不知。
“施主情深,執念根種,難免自苦。”栴雪推想别人定難解此等心魔,必得靠她自身頓悟。
卻聽解緣出言道:“執念太重究竟是好是壞?為何修道之人皆要斷情絕愛?”
禅師并不正面回答,“若修天地道,自然效法天地無情無私。”
“我想、抛卻壞的雖然不易,但終歸不及抛卻好的難。修道之人斷情絕愛正是要抛卻他們心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事物,如此才是洗心煉道。當人舍棄心中最大的執念,便也可與天地參了。隻是我乃俗子,并不願抛卻。”解緣歎道,“我也知世間無有完滿,好比明月也是有圓有缺。”
栴雪又寬慰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圓缺隻是表象,其實月亮一直好好地在那兒。”
解緣不解,連連發問:“若圓缺是表象,生死聚散可是表象?僧尼道俗之别也是表象?那為何禅師仍要居廟宇、着僧衣?人言:‘魚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鳥乘風飛,而不知有風。’可見禅師心中有佛,未能忘佛。佛心佛意何須借佛寺僧衣表現?是袈裟之上猶有道乎?”
“吾以心眼觀,乃不知僧衣布衣有别,亦不懂绛紅雪白之分;若以肉眼觀,自是大千世界萬般風貌,姹紫嫣紅與白雪茫茫猶如雲泥。袈裟非是袈裟,是名袈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緣,于意雲何?”
“緣非是緣,是名緣。”解緣淺笑,“我生分别心,故認為佛寺佛衣與衆不同,是我不懂本來無一物,所以心中有塵埃罷了。”禅師拈佛指微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你我相談一彈指頃,有萬億蓮花,亦有百千浩劫。施主欲奏何曲?”
但見解緣自上而下滑過十餘根琴弦,音律波動好似河流涓涓行,令人豁然開朗。禅師知解緣如往日一般、隻是暫時放下心結,月餘後定又來求見。不覺中,心内也生出一絲隐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