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快成為醫院的常客,把全省最好的醫院跑了一遍又一遍,搭車坐得昏昏沉沉地過去就是為了看醫生搖頭歎氣,領價格不菲的藥品,刷卡付賬的時候,無相聽着輸密碼的滴滴聲産生透支未來的心情。藥根本就沒用,醫療是無法阻斷死亡的。他可以想象,巫鎮裕伏在冰涼的瓷磚台面上,一隻手拿滿報告輸入密碼,堅定的汗津津的臉。
巫鎮裕已經把不能放棄變成口頭禅,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要說多少遍這句話,無相聽着,根本舍不得告訴他。他們回家以後,巫鎮裕霸占圓桌,所有的報告放在一起比對,醫生說過的許多可能性用鉛筆寫在空白處,期待下次去醫院能夠排除或确認。
所有發票用訂書機訂在一起,全部加起來的數額讓巫鎮裕不可控地發呆,什麼也沒想,或者說什麼也沒辦法想。譚謝那邊大都是類似的壞消息,說這種情況連手術都不敢做,上了麻藥可能就會失去生命體征。巫鎮裕見過他吃了藥之後吐出來又自己把藥撿出來吃掉,偷偷哭了好大一場,覺得是自己在折磨無相,卻根本沒辦法說出“算了”。
在生命面前不能算了。
無相經常在睡覺,連接玉的繩索像是維系生命的血管,被他含在嘴裡,把他的臉色襯得更白。巫鎮裕不放心讓他獨自在家裡睡覺,去片場拍戲也要拉着他,因為無相不會允許他不拍,或許他自己也沒辦法接受不拍完這部戲。無相在哪裡都能睡着,窩在新買的躺椅上,不确定生死的狀态。巫鎮裕一離開鏡頭就過來守着他,觀察他的胸口是否有起伏,好怕你就這樣靜悄悄地死去。
導演來關心過無相的狀态,巫鎮裕隻是講生病了,沒事的。他很努力地去相信這句話,沒辦法相信蟬蛻似的無相會沒事,同時沒辦法相信他會死。鏡頭之内,他是從小習武的左際中,勇敢堅韌;鏡頭之外,他唯有張驚慌失措的臉,常常啃着手甲發癡。小主演們涉世太淺,不敢來問,怕惹巫鎮裕不高興,說話謹慎小心。
六月十八号,巫鎮裕的最後一場戲,和男女主躺在一處草叢中聊天。什麼是江湖,什麼俠義?左際中沒有标準答案,吐出咬在口中的草杆,坐起身說:“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做錯做對有别人去評,我隻要對得起我自己的心就行了。”這一段重複拍了五遍,因種種問題,光線、調度、表演等等等等。巫鎮裕心想:所有結局是不是都這樣折磨?然後驚訝地捂住臉,覺得這樣想對不起無相。
他往躺椅的方向看去,看見無相站到近處,臉上塗抹着筆觸溫柔的笑,口型是殺青快樂,給以人的情感感受卻是寂寞,日語裡的寂しさ。或許不是他真的寂寞,或許是巫鎮裕害怕他寂寞。導演宣布這條過,他立刻去到他身邊,千言萬語未成一句,眼光在他身上掃描,好半晌才講:“拍完了。”意思是歸還衣服,提着折疊躺椅,抱着花和大家拍完照離開片場後再也不用兩邊跑,長期地守在你的身邊。
直到死,死。
星子跳入夜池時,浚酉從窗戶跳進他們的家。房間裡僅開了一盞昏黃的小燈,無相在睡覺,巫鎮裕摸黑布置房間,過了十二點就是無相的生日。無論如何,想要給無相一個寶石般的生日。浚酉輕巧地爬上床,窸窸窣窣的聲音引起巫鎮裕的注意,看見是他沒有意外,不知道是成長還是非生死的事情難以讓他恢複從前的我狀态,短短地問好,邀請二哥留下來吃蛋糕。浚酉說不要。頭發蔓了無相半身。
“他每天睡多久?”
“十六小時以上吧,清醒的時候很少,醫生說身體沒辦法供能了。”
“都在等最後時刻了。”
“什麼最後時刻?”
浚酉坐在無相身邊,兩條腿蕩下來,雙手撐着床沿答:“他要回三山,還要從三山回到長衡,身體怕承受不住,所以要一直睡覺,将所有的力氣花在最後一刻。”
“最後一刻就那麼重要嗎?”巫鎮裕不解,對他們的宿命呈現出不理解,不明白的表象。
“可以說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刻。家族關于死的所有儀式都很霸道,尤其是對我們這一脈,死在家族裡是我們的責任,死亡是新生的代表,他原本也要在三山自裁,然而長衡把他要走了,三山不再是他的母親了。”
“是可以不用死的意思嗎?”
浚酉飛他一眼,繼續說:“地點變了而已,結局沒有變——你買好戒指了嗎?”
“買好了。”
“給我看一下。”
巫鎮裕從衣櫃裡翻出紅絲絨首飾盒遞給浚酉,裡頭裝着兩枚戒指,一枚極素,戒身刻有樹紋,另一枚做成枝條形狀中心卡着枚不小的綠鑽,輕輕轉動時有火彩的光澤。浚酉仔細看了會兒,從衣兜裡拿出顔色更深的首飾盒,嗒一聲打開。同樣是綠鑽,兩者之間區别不小,浚酉選的是未褪色的無相的眼睛的綠。
“花了不少錢吧。”
“嗯。”
他拜托譚謝幫他找的品牌定制,錢是借譚謝的,拿到戒指才給譚謝寫了借條。譚謝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說不值得,你就算買最便宜的那種戒指無相也不會說什麼。話裡有話,反正他都要死了,何必呢?你還要生活啊。譚謝根本就不明白,不是無相要什麼樣的,而是巫鎮裕想給他什麼樣的。能力範圍之内當然好,如果踮踮腳可以拿到,為什麼不給呢?巫鎮裕沒辦法不給,情願給他能給的一切。
錢債總有一日可以還清,心債卻永遠沒辦法清。
“他會喜歡這個的。”浚酉關閉首飾盒,手型像鳥喙,遞還給巫鎮裕偏頭認真地看了會兒腳尖,對粘貼三角的巫鎮裕說,“你去廚房給我燒壺茶吧。”
“隻有茉莉花茶可以嗎?”
“可以。”
浚酉目送他走進廚房,掉過身揪住無相的衣領把他拉到自己的肩膀處靠着,拉出嘴裡含着的玉,翻手劃破手腕壓住無相嘴唇。無相沒有醒也知道喝,簡直是疼痛的安撫奶嘴。比他想象的疼太多,仿佛有幾百号人在他身體裡開墾荒地,鬥毆,砍伐,從内部剖開,翻出内部用鋼絲球清洗再翻回去縫上。呼吸是吃掉火星呼出煤灰。許多次,他真想把手伸進體内掐所有詭異地疼痛着的位置,因為伸不進去,所以在應該睡覺的夜晚裡,癫狂地摳床邊的牆皮。這些,巫鎮裕都知道,隻是從來不提起來。喝掉浚酉的血會好受得多,雖然本質上來說他的身體承受不了,但是藥還是毒得依照服用者的實際情況來判斷。
死得沒那麼痛苦會好受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