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年洱市宣布進入夏天的方式均是從一場經日的大雨開始的,天神舉辦了一年一度的潑水節,一瓢一瓢地往人間潑灑。下城區年年因暴雨被泡在水裡,年年講改進,年年說疏通,結果沒變化。今年的雨勢比去年還大幾分,新聞電台不間斷地播報着暴雨來帶的種種。洱市周邊的河流水位暴漲,河水淹進居民家中,下城區的部分村莊被淹沒,經過兩天的艱難工作已将被淹村莊的居民安全轉移。氣象台預計這場雨至少要一周以後才會漸小。
因大雨,劇組暫時停工休息,轉拍剩餘的綠幕的戲,主要是男女主的戲份,跟巫鎮裕沒多少關系,拍完他的部分就賦閑在家,跟無相一塊等雨停。忽然間沒事做,他們不大習慣,找事給自己做,打掃完衛生就擠在一塊拼因為平常太忙而一直沒拼完的積木。巫鎮裕負責看圖紙,挑出對應的積木遞給無相,由無相來組裝,巫鎮裕看見他準确地安裝到正确的位置時便會覺得他其實健康,其實看得見,然而然而。
他們耗費了整個下午的時間拼完模型,大大小小的飛檐矮房,微縮的拱門,無相伏在桌邊要他描述給他聽,他比照着實地的場景跟無相描述,紅牆橙瓦,龜背牌匾,銀杏葉随風飄飄,假石群樹,石雕欄杆邊常有海棠、白玉蘭,梨花等等——你想去看嗎?我們去看吧。無相沒有回答。他望去,發現無相臉擱在臂彎裡睡着了。
他蹲在桌邊凝視無相,認真如讀圖紙。你知道嗎?看到你的臉就很容易想起天氣晴朗,哪怕現在是如此确切的暴雨天,仍然覺得聞見向日葵,太陽蓄在手心,毛茸茸地眨眼睛,全身都被搔到似的癢。他輕輕地撥無相的睫毛,手指梭進發絲,視見無相光飽的額頭,憐愛地吻。他抱他到床上去睡,外頭仍然在落雨,雨天最好睡眠,不管是短暫的還是永遠的。他躺在無相身邊繼續看他,看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膩的,就像沒人會對喜歡的事物膩。不知不覺間他也睡着,在睡夢裡聽無相小小的呼吸聲,握着他無論什麼時候都冰涼的手指。
再次睜開眼睛,天已黑盡了,雨水澌澌。他手眼一緻地尋找無相,身邊沒有,支起上半身便見他跪立在窗邊,揚起臉看雨,長發披散,像一條條絲帶般垂到腳邊。不知道他從哪裡找來發卡,劉海整體地别到一側,毫無遮擋的臉被月光刷得瑩瑩。
“無相。”
“嗯!”他偏過臉來,單手撐在身側,那雙祖母綠的眼睛褪色,留下一層淺淺的粉色,“阿裕,我想出去玩。”
這瞬間,巫鎮裕居然産生了是自己關住他的心情,明明是因為下大雨才沒出門,可是,可是——好,我們出去玩。他們披雨衣,趿着拖鞋出門,與風雨嬉戲,草木波浪不休,無相仰視不斷改變形狀的樹冠,雨撲入他的臉頰,地面蓄起淺淺的水塘,踩在路邊更似河邊。滿天飛蟻,無相揮手捉住幾隻,挨到巫鎮裕身邊給他看,說:“小時候,我會用它來釣小鳥,拿線拴着放出去,小鳥吃進肚子裡,就可以拽到手裡了。”
“我也幹過這種事情,但是從來沒有成功過。”
“因為人家不是笨鳥啦。我其實成功過,但不是因為飛蟻,是因為它願意陪我玩這種遊戲。”
“大家都喜歡山山呀,我要是小鳥也願意陪你玩遊戲,别說綁的已經是飛螞蟻了,就是什麼也沒綁,招招手我也肯來的。”巫鎮裕跟他一塊兒跳到水坑裡,在濺起的水花裡笑。
“那麼笨,要是我騙你過來殺掉怎麼辦?”
“我自己選的,所以無所謂結果啦。你會殺掉我嗎?”
“糟糕,我要跟你講我會,但你又明知道我不會噜,我發現人們喜歡明知故問。”
“因為看不透你的心呀,所以要不斷确定。”
“遇到涯明就後悔了。”
“什麼是涯明呀?”
“不跟你說。”
他們在雨裡頭追跑,巫鎮裕張開雙臂攔無相,好半天才在便利店門口捉住無相,把他高抱起來,仰望他,“快點跟我說。”無相告訴他,涯明是一種鬼,不是人死掉之後變成的,而是天然存在的那種。涯明會化作人形,在人群中生活,等待你問問題,隻要你問了十個有關他的問題,他就會把你吃掉,涯明嘴巴張大了可以吞掉一整棟樓,吃掉一個人非常非常簡單,他會吃得很小心,骨肉全部吞掉,吐出完整的皮,他還要穿,穿去吃下一個人。
“你見過涯明嗎?”
“沒有,祖母說給我聽的。”
“是不是不想讓你問問題才編出故事來吓你?大人們就是會這樣呀,怕你到處跑就說外面有狼,怕你踢被子就說被子外面有怪物會吃你的腳趾頭。”巫鎮裕問他要不要喝水,無相說要,他們進店裡買了一瓶,坐在屋檐下,腿伸出去淋雨。
“但是真的有吃腳趾頭的動物,老鼠就吃腳趾頭,我見過它吃我爸爸的腳趾,全部啃掉了。”他回憶爸爸的形象,總是生病,總是咳嗽喝藥,呼吸是一次藥物的循環。爸爸的手掌冰涼,抱起他時總愛用手冰他,爸爸死的時候,他隻看見了他的腳,十個腳趾頭被啃得坑窪,甲片掉落在腳邊。祖母或許就是在那一刻恨透家族的,她如視珍寶的兩個孩子,均死得如此慘痛。
“如果我是涯明的話,你會問我問題嗎?”無相突然問。
巫鎮裕讓他喝水,回答:“會啊,人生在世什麼都少,問題最多,我要是隻能問你十個問題的話,我就要問五次你幸福嗎?五次你愛我嗎?”
“我很幸福,我愛你。”
“這樣就足夠了,吃掉我吧。”
巫鎮裕倒在無相腿上,揚臉和他對視,笑聲是一串不斷變化的飛鳥。此刻如若永恒。
雨停以後,長湖學院畢業季正式開始,校門口立起畢業快樂的簽到闆,許多穿藍袍的學生在簽到闆前拍照,校園内立起許多不同的KT背闆祝賀莘莘學子的學業繼續或結果。巫鎮裕跟無相手托手穿梭其中,從相似的人叢裡尋找單豐禾,她們約好在操場見面,但操場那樣大,裝滿年輕的男男女女。尋找單豐禾如同大海撈針。
“無相!這裡!”一雙手舉起,完成有目标地捕撈,三個女子穿着藍袍灰領的學士服把他們捉住,還有一個沒見過的男子。身量高,約莫一米八左右,濃眉龜眼,神色溫柔地裂出笑,對他們點頭示意。
栾文華跟他們介紹:“這是我男朋友,沈道成。這兩位小朋友是我們的好朋友,巫鎮裕和無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