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突然笑,拿積木砸譚謝。譚謝沖他皺皺鼻子,躬身找丢過來的積木。明明聽見聲音就在這周圍,卻怎麼也找不到,三個人把小房間翻了個遍,譚謝最先投降:别找了,等我回去再買一顆過來給你補上。他們不是丢掉就買替補的類型,但礙于譚謝的面子,假裝不再找,實際上等他走後,兩個人把床挪開,找了兩個鐘找見那顆躲藏的積木。
“我今天來,主要是給你介紹一個工作,看你願不願意幹。”
他們終于談到正事,無相到廁所去沖水清洗積木,對工作的事情興緻不高。巫鎮裕讓他先說來聽一聽,總不能稀裡糊塗地就跟着去。譚謝告訴他是個古裝項目,有個男N的角色一直沒定下來,雖然是男N但是有鏡頭有台詞,我看你的外形條件很适合,推給導演看了。你想去就試戲,不想去我就跟人家實話說。巫鎮裕問拍攝地,譚謝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直說基本都在橫店,要不然就是幕布。你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以後要滿世界跑怎麼辦?也能挂在身邊嗎?
巫鎮裕沉默着繼續粘踩碎的火車廂體,他沒有答案,不是他肯不肯把無相挂在身邊的事情,而是讓自己的事業去影響無相本質上是自私的體現。譚謝看着他,想到的是那些圈子裡共患難過來卻不甘同富貴的情侶,理由冠冕堂皇,我們現在的人生節奏不一樣了,層級不一樣了,步調不一緻了,我是愛你的,可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啊。理由不是現實,不夠愛才是現實。他不相信巫鎮裕不會變。這世上多的是嘴上說永遠,而早就找好一個又一個情人的男人。
“你們在說什麼?氣氛這麼難看。”譚謝複述給無相聽,他撥弄着盆裡的積木,慢悠悠地說:“這也算問題嗎?我想跟着他去玩的時候就去,我不想去的時候就讓他早點回家。難不成巫鎮裕出去演個戲就要變三頭六臂的妖怪?那麼放不下。”
他們靜了,眼神高度類似,那樣瞅着把積木倒到塑料袋上晾幹的無相。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譚謝跟巫鎮裕說明天八點我帶你去劇組後離開,無相坐在凳子上跟他招手拜拜。
門剛關閉,二人對視一眼,立即撲向沙發,伏在地面尋找丢失的積木。可惡,剛剛就聽見掉在這裡的。無相說。巫鎮裕沒答話,一徑尋找。
第二天一早,巫鎮裕和譚謝到片場試戲。無相準時去素心豆花店上班,跟兩個阿姨一見面就得兩個紅包。無相兩手交握,乖乖講恭喜發财,新年快樂。她們笑得像是看見自家孩子聽話懂事的樣子,一人來摸一下他的腦袋。今年也拜托你了哦。多謝陳姨劉姨關照。下班前還另給了些零食叫他帶回家吃,他如從前般感謝,順着路回家,把珍珠耳釘換成藍花朵,一手抱花束,一手提紙口袋根據氣味來到浚酉窗下。
他喊肉肉哥哥,院門打開了卻不是浚酉,而是黑發。他看清他的臉,比他想象的要年輕得多,身形瘦長,鵝黃色的眼睛,戴雙環項鍊,耳朵擁擠着數枚耳釘。比他稍矮些,視覺上一八零左右。他不喜歡黑發,警惕地後退一步。黑發不以為然地歪斜身體,環抱雙臂說,你來找浚酉的話就可以先回去了。
“為什麼?”
“他現在下不來床呀。”
無相皺眉,不大相信他的話,堅持要見浚酉。他寬宏大量似的放他進門,站在樓梯最下仰望無相上樓,看見他被血的氣味沖刷的表情才滿意般回到櫃台。
整個閣樓全是血的味道,無相鑽進去,房間裡昏暗無聲。他把花束和口袋放在床邊,跪在床邊看浚酉。長發如蛛網,雙眼緊閉,臉龐燒傷,赤裸的裸露在被子外的身體上有無法分清先後的傷痕。二哥。他叫他,他睜開眼,呼氣也有鏽味。怎麼搞成這樣?無相貼近他的臉,輕捋掉在額前的發絲。他竟然笑:被算計,差點成烤乳豬。他身上分明有不是火烤的痕迹,絕口不提。
“要去醫院才行,二哥,我們去醫院吧,讓120過來。”
浚酉沒答,定定地瞧他會兒回:“你,好像一個,人——平常痛嗎?”
“再痛也沒你痛,走吧二哥。”
他不再說話,安靜地躺在床上,封閉的閣樓中,甯靜如死,身未似心先死。無相覺得無力承受,偏臉哭泣。浚酉說:“不要哭,哭是因果的一種,不要讓我更痛好嗎山山。”無相脫鞋上床,躺在他的身邊,小心不觸碰到他的傷,緩緩說:“二哥,黑發是不是有懲罰你?”他把懲罰說得像肥皂泡,戳一戳就會破而完滿地沒有說破。浚酉什麼也沒講,完全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講。
赢祯最開始待他不好不差,沒完全把他當狗,對他的到來無奈、感傷。願意嘗試他能去的最遠距離,送他去留學,去信讓他留在國外,偶爾會托人給他帶去禮物。直到進入近代史的篇章,他被這個房子捉回來,上一秒在高鼻梁深眼窩的白人堆裡,下一秒回到這裡。他無法忘記赢祯看見他出現在店門口時的表情,那是一種對權威的了然和憤怒。此後他就是狗了,如果赢祯把他當成人就太痛苦,太無趣了。既然是狗,就有賞罰。他太知道在這裡他沒有掙紮的資格,就像從來不知道赢祯的真名一樣,赢祯說他是人他就是,說他是狗當然也是。時間把他們扭壞,赢祯對世界冷漠,無愛,他的發條磕磕絆絆,有時在響有時靜默。
偶爾赢祯飾演善良的老闆,會給他買玩偶,買碟片,買書;偶爾赢祯飾演殘暴的老闆,會傷害他,懲罰他;偶爾赢祯誰也不飾演,坐在櫃台後面,仿若雕像。他被懲罰不是因為工作的成敗來決定的,是以赢祯的心情來決定。就像這次,他順利地追回貨款,從火場中突圍,仍然被懲罰。長發在他手裡如同狗繩。
“二哥為什麼不反抗?”無相像是從他身體裡掏出來的另一版本,眉目被眼淚模糊,“他看起來也并不強大。”浚酉給他擦臉,手心是哭泣的冷杉味,身體裡有小精靈在哀哭,對無相說:“因為我在這座房子裡必須要向他低頭呀,他是主人,我不能打他、殺他,這座房子會保護他。”無相吸鼻涕,問真的不能去醫院嗎?不能,他不會讓我去。
無相坐起身,套出紙袋裡的衣服,挂到他的衣杆上,再摸出紅絲絨小盒。他花光攢的錢給浚酉買的耳釘,金鳥。趴下去,替他戴,絲綢的口吻:多謝二哥照顧我。浚酉讓他去床底選喜歡的首飾,他沒選,離開閣樓,殺進櫃台。弱小的老闆,規則對規則之外的人無效。赢祯不恐懼,凝視無相如同凝視死物,惡劣地說:“不管你多憤怒,他都得永遠陪我。”
“永遠?想都不要想。”
他們撕打得頭破血流,赢的是無相卻像輸了一樣回到家,他自己說的,他連痛苦的部分都要。然而,人間的痛苦沒有盡頭。巫鎮裕到家時家裡沒有開燈,無相坐在沙發上,宛若癡兒。他喚他,抱住他,無相擡起臉撫摸他的頭發,不需要尋找的習慣,他對巫鎮裕說:“希望你以後不要太痛苦。”巫鎮裕不懂,許諾以後會幸福快樂。他看着他,知道很大概率不可能。他突然有點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