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日,無相再來看巫鎮裕演戲,剛好是死亡戲。角色越小,拍得越快,這場戲沒譚謝,他坐在旁邊招無相過去,他們挨着,無相的眼光黏在巫鎮裕身上。頭回見到巫鎮裕扮得如此精巧,梳高馬尾,臉孔是沒有遮蔽的海洋,真想壤人投身進去泳。
一段情節,由諸多個不同的鏡頭組成,前後順序通常按照劇組的實際情況來決定。從遠景、近景到特寫鏡頭,臉目被無限放大,丁點不上鏡、呆頓的表現将會被無限擴大。譚謝看出他的好奇,帶他去看監視器,導演冷峻地盯著屏幕,飛他一眼,見是他,表情溫柔許多。
巫鎮裕在屏幕中甚有靈性,那些可以稱之為缺點的五官細節竟然變成特點、優點,變成有質感的部分。瀕死時的神韻像鈎子,緊密地鈎著旁觀者的眼睛。導演說這個是個苗子,上鏡、聰明、表現力好,多演幾部怕是要把你超過去。無相挑眉,聽出提醒的意涵。譚謝聳肩,雙手壓在導演肩上,用一種超齡的口吻說:“我還怕他超不過我呢,杜導有什麼機會給他推薦一下,新生代裡沒幾個有資格跟我争的,多無聊啊。”
導演笑了,喊咔!所有人從表演狀态抽離,各自說着話,做着事。導演歪身,壓在靠背上直視譚謝,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臉:“心這麼野,也成,有競争才好玩啊。”他把巫鎮裕叫到身邊回看表演,誇獎他的表演,流露出親暱的神色,問他有沒有興趣演武俠劇。巫鎮裕瞟了他們一眼,然後點頭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當然願意。
譚謝攬著無相離開留他們單獨談話,無相問什麼武俠劇。他看著無相,歎了口氣講:就是打打殺殺的江湖趣事。那部劇蠻好的,可能是男三。你怎麼這麼肯定?他笑了,将無相的劉海全部耙到腦後,清晰的美麗的臉,說:“你不适合留劉海,就像我不适合演小角色。”導演找過他,想叫他演男三,他想去的,但是媽媽說角色太小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非要男主角才行。他撥開他的手,劉海像裙擺那樣掉回原位。我看,不是不适合吧。都讓你跑了,怎麼還傻站着。譚謝聳肩,看見巫鎮裕過來就走掉。
“你們在說什麼?”
“說我不适合留劉海。”
無相噘嘴吹起劉海,他替他整理齊整,搖頭說有好看,沒有也好看。如果你想的話可以試試梳到後面去。他想了想,覺得有點難以想象,手指穿梭在無相發間,輕柔地捋起,望進他祖母綠的眼瞳,在他的眼裡看見自己,下巴上塗着幹涸的血漿的自己。無相還是想要劉海,不要劉海他和浚酉太像了,不好分辨。
要保留區别,變成一樣的就不好玩了。
他陪巫鎮裕去卸妝,交還服裝,大眼睛盯得巫鎮裕問了兩遍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講?我古裝造型有問題嗎?他均搖頭。搖頭的意思是并不是在這方面有問題,而是别的。他對他說:死是什麼感覺?邁出去第一步,馬上就要接第二步,否則要麼跌倒,要麼永遠留在原地。巫鎮裕想了想說雖然演了好多死,但我說不清楚什麼是死的感覺。比喻來說,就像是我們出門玩了一整天,很累很累,但我們都不希望今天結束,卻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睡着。死是一個前仆後繼的過程。
巫鎮裕看見他的臉上有霧的感覺。第二步來了——“那你能接受我死嗎?”——巫鎮裕偏着臉想了會兒,短發的巫鎮裕,真正的巫鎮裕說:“可以,我可以接受,隻要是人就會死。”
霧散了,太陽驅散它。
“那如果是為你而死呢?”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這句話像是從巫鎮裕身體裡直接掏出來的,每個字都決絕地挂着血肉的殘餘,每個字都是重音,不可以,為我而死是不自然的,是痛苦的,是會給我們珠寶一般的時光塗上一層又一層悔恨和痛苦的外衣,用肥皂、消毒劑洗不幹淨,他一輩子不要再想回到清潔溜溜的狀态了。
一個完全人為某人死,幾乎等于死在某人的生命·道路,腐爛、流淌屍水、生蟲,死亡所帶來的一切會污染,會蠶食對方的生命、靈魂。别人巫鎮裕不知道,他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是固執到死也難以放下的人。他直視無相,認真嚴肅地說:“如果是那樣,我會恨我,就算死了轉世到下輩子,我仍然會恨我。”
無相心想,我做錯事了,真的做錯事了。然而,開弓豈有回頭箭,他必須走下去,必須要接受他做錯事的現實。而且什麼是對的?難道做小演員做到站不起來就是對的?他知道自己的問題是沒有留意到“痛苦”,他發願時想的是巫鎮裕的“幸福”,忘記了如果巫鎮裕知道後的所有痛苦。
一直以來,死亡、受傷在他們所受的教育中均沒有提到“傷害”感受,所有人告訴他,能為某人死,因某人受傷是好事,是會被感激的,是高尚的,是值得的。是現代社會改變了他,無論大小的傷害巫鎮裕都那麼緊張,那麼在乎,看見巫鎮裕受傷,浚酉受傷,他逐漸明白了愛的人受傷、痛苦、死亡帶給看見的人,愛他的人不是好事,隻有“痛苦”。
他成人了。成人意味着對痛苦、幸福、怨恨、哀傷的全面感受。他想到這裡露出風雨搖曳的表情,巫鎮裕把他抱到懷裡。他比巫鎮裕高的那三厘米在此刻削弱到仿佛消失,對某人犯錯就是永遠要低他一頭。他跟巫鎮裕講對不起,巫鎮裕以為是對問題的歉意,一直講沒關系沒關系,隻是說着玩不是嗎?
如何跟你說不是玩笑。說出來你要怎麼看我,怎麼接受?可如何不說出來。拖到最後一天是不是隻會造成最大程度的傷害呢?無相貼着他的耳朵說我做錯了,我意識到這件事太晚了,但我不想要後悔這件事,等我想好了告訴你好嗎?巫鎮裕拿手指擦他的眼睛,怕弄痛他的眼睛而輕到像是鵝毛輕掃。
“沒關系的,你怎麼反應大到像是我會恨你一樣。悄悄做了什麼壞事不能讓我知道。”
“你不會恨嗎?重要的不是這個,我不想你痛苦。”